（一）
2019年3月的一个星期六，春雨含潮。
我来到一家私人服装店面试。我穿了一件黑色皮衣配牛仔裤，脚上是黑色马丁靴，随身背了个黑白格子包。店主是个女生，进门前，我看她正和一个顾客聊天，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见我来了，她热情地拉开玻璃门，招呼我进去坐。
这家店开在菜市场附近的一条街上，店名叫“小X外贸”。
这条街卖女装的店很多，但主要做韩国女装的只有她这一家。店主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穿一件剪裁得体的驼色羊绒外套，简单时尚，加上态度热情，和我年纪相仿，当下我就决定在她店里试一试。
坐下后，我说了自己的来意。因为我暂时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在求职网站上看到她的店在招聘兼职售货员，就打算过来看看。她把顾客送走后，跟我说了一下她服装店的情况。
女生说自己姓W，江苏人，很早就出来做生意，比我大一岁。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江苏有十几套房产，她下边还有一个弟弟。W说自己在外地有一家外贸服装工厂，年收入百万左右，开这个店是因为她喜欢韩国女装，想尝试着开一个个人喜好风格的小店，没指望挣钱。因为要开展其他的生意，没空看店，就想着能招个人帮忙。W的老公是我们本地人，W几年前嫁到了这里，公婆都退休了，对她很好，帮她带孩子帮她洗衣服，她在家家务也不用做，家里有房有车，老公现在也在做生意。
我从本科毕业，父母都是双职工，家里收入也一般。相较之下，她过的生活就是很多普通家庭出身的女生想要的。她自己性格直率热情又能说会道。在她店里打工，我既可以跟着她学习穿衣，提升品位，又能够赚到钱，一举两得。
W除了开女装店外，还要忙自己的工厂和其他事情，经常会不在店里。她把店门钥匙留了一把给我，告诉我一般上午没什么生意，只要在十点开门就行，如果晚上也没客人，七八点左右就可以关门回家了。
（二）
第二天，我如约上岗。
早上10点钟，W已经开了门坐在店里了。我见她来了，连忙把包放好，开始拿起拖把水桶打扫店内卫生。
待我把卫生打扫好，W开始带我熟悉店里的商品。每件衣服除了记住价格以外，还要知道应该推荐给哪种体型的女性，并且还要熟悉服装和颜色的搭配。她一边说，我一边听，然后用手机把店内的衣服一件件地拍下来，注明价格。W有朋友经常往来韩国，在诸如东大门这些地方的女装档口进货，她店里的衣服都是朋友帮忙带回来的正版韩国货，版型和样式比外贸和仿品好，价格也相对高一些。
熟悉完货品后，W把我拉到柜台前，对我的表现评价道：“你很勤快，我觉得我找对人了。”中午她叫了两份外卖，我想付钱给她，她摇摇手说以后我的午餐费也包含在报酬里面，我只要每天把吃饭花了多少报给她，她给我报销。
W说，之前招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太懒惰，看店的时候经常不招呼客人只顾自己玩手机，所以做了几天就让她走了。我很勤快，而且爱学习，工作也认真，以后她会把她知道的教给我，我有什么好的意见和想法都可以给她提出来。
我告诉她，自己没有卖过服装，也不懂搭配，但我对韩国女装比较感兴趣，愿意在这段时间多跟她学习一些搭配技巧和销售技巧，另外我比较勤快自觉，不会给她添麻烦。
她见我诚恳直接，一高兴就决定让我继续干。还给我承诺，如果干得好，她还打算在我们当地多开几家分店，而且我的提成和工资也只多不少。
聊的投入，W开始跟我讲了一些服装行业的情况。
“其实每件衣服的成本是相当低的。原料价格不高，人工运费这些是主要的成本，而且像你看到的那些衣服上的吊牌，工厂里可以拿出几麻袋，想套哪件套哪件，所以衣服是不是新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店里几十块几百块买的衣服，无论质量版型如何，在工厂里一律是按斤称的。”W如是说。
“我是个咖啡爱好者，每天下午必须喝一杯。”W一边说着自己的兴趣爱好，一边和我聊起她圈子里的那些奇人异事。
末了，W总结了一下：“XX（我的全名），其实我这个人挺好说话的，有一说一，不会玩那些弯弯绕。上班的时候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你和我年纪又差不多，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相处”。
当我向她表达我对她的羡慕之后，W很谦虚：“我周围的朋友基本上都比我成功，人家身家都在千万级别的，车子也是经常换，和他们比起来我差远了。”
（三）
打工的第三天，我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后出门。
待我快走到店门口时，看到两个拖着买菜小拖车的老夫妇在店门口站着，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见我来了，他们立马走开。
下午，W来到店里，她先是巡视了一周，问我有没有生意，我摇了摇头，她脸色有点不好看。
“XX，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事。”W坐在沙发上，对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过去。
“你看啊，你来的这几天都挺勤快的，一直在打扫卫生。但是我不需要一个只会打扫卫生看店的人，那样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干嘛花钱找人呢？我是需要你帮我把衣服卖出去，只要衣服卖出去，你提条件，我们都好谈。但是这几天，你除了招呼客人，就是打扫卫生，而且你上班还迟到。我没记错的话，你第一天是十点到店，我公公婆婆每天都会到这个菜场买菜，他们说每天早上都没有看到你，今天早上他们来买菜的时候，看到店门都没有开。”
我愣了半分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
“我这几天是按照你说的十点开门，今天我是九点开的，而且我这几天都在看服装搭配相关的资料，一直在学习。”
W没接话，指了指旁边挂着的风衣，说：“这个风衣的腰带系得太难看了，怎么搞的？而且这一排的衣服配色太杂乱，顾客一进门就不想看这边的衣服了。”我点了点头，然后依她所言地立马就把衣服重新调整了一遍。
W更起劲了，站起来指了指门口橱窗模特的穿搭，说：“天气都不冷了，这个模特不应该换一套搭配吗？”
我有点迷茫地看着她，说：“我还不太会搭衣服。”
W转过身直视着我：“那你就要多尝试一下啊，店里那么多衣服，你自己可以上身试一试，看一下哪套好看。”
我点点头：“好的，我一会就去试。”
W看着我摇摇头：“这几天你一件衣服都没有卖出去，我是不太在意店里面有没有收入，但是你这个销售的能力还是要提高啊，不然照你这样子下去，你以后要做其他的销售工作都很困难的。”
听她这么说，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其实我会拍照会修图，如果条件允许，我们可以拍一些街拍。你穿着，我给你拍，然后发抖音、朋友圈或者微博、小红书这些地方，可以吸引更多的客源。”W点点头，不置可否。
W宣传服装的模式是新款到货以后，她先自己配一套衣服，穿上后拍照发朋友圈，她说这叫穿版。她告诉我一旦有客人进店，不论是否购买，尽量让客人加她的微信，这叫引流。
我也问过我是否可以自己穿版，发在自己的朋友圈，这样我也可以帮她卖出去，还可以帮她拓展客源。她拒绝并解释道，因为她的衣服都是正版，怕被其他同行盗用图片，让我只在店里穿，不能拍照发朋友圈。
（三）
连续一个星期，一直都在下雨。路边其他店铺有的索性干脆就关门不做生意了，只有零星几家商店还开着门。W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情，就和我一起看店。
看着外面绵绵细雨，我心急如焚。
我至今还没有卖出一件衣服，W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拧得出水来，对我说话也没有了好声气。
过了一会，W起身说要去星巴克，随口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赶紧摇摇头说不用，她继续追问，我就说请她帮我带一杯美式。
W出门后，我低头继续刷小红书上搭配博主的视频。
空气很沉闷。
这时，玻璃门被推开，来了一群中年女人。带头的那个女的身材高挑，相貌和善，问我W在不在，我说她去买咖啡了。
我给W发消息，W迅速赶了回来。
看到这群人，W立刻笑脸相迎并转头跟我介绍，说带头来的女的是她老公家那边亲戚，她唤作“大姑姑”。其他几个女的都在当地事业单位上班，平时出手阔绰。
这群人在店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折腾了一个下午后，几个人一共买了几千块钱的衣服。W笑着和她们聊着天，殷勤又耐心地给她们搭衣服、配鞋子。我跟在她身后，忙不迭地收拾试衣间一堆脱下来的衣服。待到她们大包小包的离开后，我感觉嗓子要冒烟了，浑身瘫软。
W告诉我，平时她的客源就是这个亲戚带来的，所以他们一旦到店试衣服，我一定要在微信里通知她，她好在微信里告诉我要怎么报价。
说完这些后，她继续喝着自己的咖啡，放松地刷起了手机。我的咖啡她没帮我带。我只好去拿自己的水杯，发现里面没水了。
忍着干渴，我借口要去上厕所，到外面小卖部买了一瓶水，一饮而尽。
回到店里，W见我进来，抬头就说：“XX,刚才我大姑姑跟我说你穿的衣服太土了，让你换一身时髦的，不然客人看到你这样的打扮，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我点点头，转身朝向柜台。一股辛辣的感觉冲上喉咙，眼泪不自觉就下来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收入，自己的一身衣服也是穿了好几年，天晓得我多想换身新衣服。
（四）
服装店店主通常是要左右逢源，灵巧机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W的常客都是清一色的塑料姐妹之流。有几个经常来店里找她的女的，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个简称A，在读研究生，说是和W认识大半年了。两人一见如故，聊服装穿搭、聊大牌化妆品，经常聊得眉飞色舞，看上去似亲姐妹一般。A也一直叫W“姐姐”。某天，趁W出去买咖啡的当口，A问我W叫什么名字。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告诉了她W的全名，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着说：“姐姐，你可不要让她知道啊！”
第二个简称B，是附近小学的老师，身材娇小，喜欢逛街，经常绕道来店里试衣服，但她比较精打细算，一般不怎么买。一次，她从W这边大费周章地订了一双jimmychoo的银灰色亮片单鞋，拿到手以后发现两只鞋颜色一深一浅，上门来找W。我和W在各个角度拍照，在自然光和白炽灯下比较，W不厌其烦地和她解释了半天，她还是摇摇头，表示不想要了，要退货。歪缠了一上午，W也不得不给她退了钱。另一次，B趁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来店里试衣服，然后装着漫不经心地递给我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穿牛仔短裙和T恤的马尾巴少女，她半自豪半娇羞地说她老公会画漫画，这个画上的少女就是她。我和W同样配合着，表示了十分的羡慕嫉妒。
第三个简称C，是W的闺蜜，在银行工作，俨然一副白领精英的气势。C的体味很浓郁，经常留在试穿过的衣服上。为了避免衣服卖不出去，待C走后，即使W不说，我也会把她穿过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熨烫好，再把她蛮力扯掉的扣子缝上，然后放在通风的地方吹一会。C经常来店里看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试过的衣服有的乱七八糟堆在沙发上，有的被她扔地上。她如同女王般，指点着店内的衣服，一件件的要我给她拿，如同在逛高档大牌服装店，然而也只试试不买，还一个劲我好不好看。我忍住内心的不适，连连点头附和。
这些常客里，只有一位大姐对我印象不错。其余人都以为我就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W不在店里的时候，这个大姐常过来看衣服，顺便和我聊几句。大姐说自己是是全职妈妈，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她试完了衣服后一般就买走，也不啰嗦。有一次，大姐试完衣服对我说：“小妹，你人挺好的，但是这个店不能久呆啊！”我问她为什么，她笑了笑没说。
（五）
转眼间，我在W店里打工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W的店里生意时好时坏。
几天前，这条街上有一住户家里老人去世，在人行道上搭起了长棚，办丧礼仪式。整天的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不绝于耳，整条街被人和车挤得满满当当。办白喜事多数人都比较忌讳，很多附近的街坊都不来这条街逛了。W最近在准备全款给她刚上小学的儿子买一套学区房，需要跑手续，经常不在店里。偶尔来看一眼，也是匆忙离开。
“XX，我以前在店里的时候，从没有出现过一天都卖不出一件衣服的情况，但是你来了以后，经常会这样。我也不是说是你的原因，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你这样子……”W对我说。我知道她在暗示我。
不等她说完，我立马打断道：“要不你再让我把这个月干完，实在不行我自己走人。”
W点点头同意了，随后她又补充：
“这几天我会不在店里，我老公建议我装一个摄像头。你别误会啊，因为我们这条街经常有小偷出没，摄像头不是防你的。这边摄像头连着我的手机，我看得到店里面的情况，装了以后你也安全一点。”说完，W就拿出了一个摄像头，放在了柜台上方的架子上。
之后某天，我正在接待一位顾客。一连给她搭配了几套衣服，顾客都很喜欢，但是还在犹豫要不要买。
这时，我手机响了。
是W发来的微信：XX，你拿那件粉色的衬衣给她试试。
我内心一阵战栗，不由得看向架子上的摄像头，才知道知道W在手机里监控着我。
我转身拿了衣服，递给顾客。
W的消息又来了：XX，告诉客人，这几件衣服一共520，再少就不行了。
我回了一句，好的。
送走顾客后，我坐下来镇定了一会。
W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不错不错，终于开张了。
我没回她。
又一天，我一个人看店，没有客人，我就打算给自己搭配一套适合自己的。正在把衣服拿起来想自己穿着看看时，手机又响了。
W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衣服试完以后记得挂回原处去。我看你拿的衣服都不太适合你。
我心想：真的够了。
（六）
“XX，我们来算算你这半个多月的业绩吧。”
W拿出一个计算器，麻利地摁了几下，说道：“你这半个月加上业绩，工资还不到两千。我这个店光是进货、装修、水电、租金，每天的成本都在五百块钱左右，你卖出的衣服还不够店里的运营成本。对于这个，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咬咬嘴唇，说：“我确实认真学过了，大概是我的领悟能力不够吧，实在没办法搭配出像你那样好看的衣服。”
W深吸了口气，顿了顿。我知道沉默这么多天之后，她要开诚布公了。
“XX，我跟你说实话，你其实不适合做销售，你没有这个资质和能力，所以你考虑换个工作吧！这几天，你做什么我都看在眼里了。我也帮你想过你适合什么风格的衣服，答案就是无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适合什么风格，所以店里的衣服，你穿起来都不好看。”
我默默听着。
见我没有说话，她继续道：“你来面试那天我看你穿的挺利落，觉得你品味应该还不错，我也给过你机会让你提升自己搭配的能力，但是结果就是没有进步。客人来店里，你倒是会招呼他们，但是你不懂推荐，而且衣服怎么搭配你也不知道。时尚这个东西是需要领悟力的，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坦白说，你除了每天在店里打扫卫生玩玩手机以外，没卖出去几件衣服。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做这行，而且一定要做出一点成绩的话。嗯，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实话，可能性真的非常非常低。其实吧，我也不指望这个店给我赚钱，我还有其他赚钱的业务，但是至少得维持住吧？”
说完，W看着我，她知道我不会反驳她的话，一脸轻松玩味的笑容。
见我默不作声，她继续问：“你自己说，你还要多久才可以入行？”
“大概再过半个月吧，”沉默了一会，我回答。
“这个……你要知道，我这店其实每天都在赔钱，我也没有多少心思继续耗下去。下个礼拜我要飞韩国，去进货，那个时候我没在店里，你能保证你可以独当一面吗？”
“我明白，那我就干到今天下班可以吗？”我不再坚持，毕竟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行。
“那我现在就把工资转给你，我这个人说一是一，绝对不拖欠你的工资。你呢，把你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先回去了。”说完，W低头操作手机转账给我。
“好。”我没再纠缠。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水杯坐垫护手霜饭盒笔记本全部收拾完毕。这时候，恰好店里来客人了，W连忙上前迎接，我没和她打招呼，转身走出了店门。
回家以后，我妈看到我把东西都带回来了，问我怎么了，我忍住没说，只说自己不想干了。
“你这么认真负责，你老板一定舍不得吧？”我妈问道。
“嗯，她还把自己热饭的饭盒送我了。”我回答。
“是嘛，那她人真不错。”我妈感叹道。
（七）
在我灰溜溜地被W辞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曾经在闲聊中，W告诉我，她的亲戚是大学教授，有钱有权有关系，今后等她的儿子长大了，可以不用好好学习，花钱就可以摆平学历，想去哪个大学就安排哪个大学。对于寒窗苦读十多年的人来说，出生在罗马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我看到W发的在外度假的朋友圈，一样让人羡慕：阳光、海滩、帅气的老公和可爱的儿子。在别人眼里，她是多么积极向上又成功的人生赢家啊，她说的话也是那么的有说服力。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给我的自信和自尊带来的打击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
这些也是很久以后我自己感悟出来的。
在我看来，我其实没有必要在意W的评价。我耿耿于怀的是她的行事态度和方式，这才是真正膈应到我的地方：在她不想雇用我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告诉我，但是她却选择用了一种曲折离奇的方式来不断暗示我不行，并且不断打击我工作的热情，让我质疑自己，最后带着羞愧离开。
这种精神上的“降维打击”，给我留下了长久的心理折磨。
W用所有的行动践行了她口头上的那句话：这个社会是很残酷的。而她自己，有资格给我上这堂课。
或许吧，同时我也更加坚定了：
首先我得快乐，像她这样的人生赢家，不做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