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酒馆

第十章

他面色苍白，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看起来不高但很瘦，他的眼睛深陷，双目无神，一看就知道是生病了状态。我估摸不出他的年纪。

他不是一个人来，一个妇女扶着他来到我们店面门口，他只身推门进来，妇女就坐在酒馆门口的亭子上，不走，大概在等他。

今天是星期三晚，他是来找叶老板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妇人抬头看了我们一眼，非常和蔼地对我们笑了笑。悠悠起身去给妇人带去吃食和茶水，便坐在亭子里看我们，偶尔跟旁边的妇人交流了几句，有说有笑的，可妇人的目光却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今年19岁，是本该高高兴兴开始大学生活的年纪。”我为他倒了一杯热水，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非常吃惊于他的年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19岁。“我爸是我17岁得癌症死的，鼻咽癌。巧，太特么巧了，我也是鼻咽癌。今年三月中旬在市人民医院检查出来了，晚期。”他讲话语速很慢，看起来似乎讲得很费力。

“记得那天下雨，很小，毛毛雨，天黑压压的，咳……铅墨色的云盖在头上。太阳偶尔露出点光亮。感觉是老天爷提前通知了不好的结果。我那天就默默坐在公交上，默默的看着窗外，很平静，没有喜怒哀乐，咳咳……我扭头看了一眼我妈，也很平静。似乎还冲我笑了笑，好像在安慰我要有信心，不会有事的。不过我知道，她装的，努力的让自己保持正常，不要崩溃。自从我爸得了癌症到死，她都是精神恍惚，难以自拔。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努力工作好好生活最后的希望。咳咳咳……她背负的精神压力我不可想象，也不敢相信。”他说几句话就会停下来咳嗽几声，喝上一口水，然后接着说。

“从发现到病情恶化很快，快到我不敢相信。不过和我爸爸的初期病情很像，耳鸣，头痛，听力下降，呼吸不畅，咽喉部有很多小疙瘩，就在扁桃体四周。整体头昏脑涨，无精打采，走路睡觉都很困难，影响生活。我不敢相信，不是不相信得了癌症，而是命运竟如此相像，不敢相信我还这么年轻，在还能喊别人叔叔的年纪就要死去。咳咳咳……”他用手遮掩自己的咳嗽，放下手的时候看到手心上的血迹，他用随身的纸巾抹去，用歉意的眼光看了下我们，“抱歉。”他说。他表现得很平静，对于咳血这种事情应该是习惯了。“最近经常咳出血。”

我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检查结果出来的当天，我就回家了，我妈留在医院，仿佛留在那里我就死不了。我的想法就是不要治，要死了就死了，死不了好好活着。反正打死我也不想死在医院里，不想和我爸一样，死在消毒水味很重的床单上。回到家，拿着钥匙准备开门，又临时起意，趁我还没有变得浑身充满腐朽的味道时，抱着她宽硕的背，看几次梨园春。看来外公外婆都知道了结果，外婆红肿着眼眶嚷嚷着给我做饭，外公看着我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我，我抬头去看他，他低下头，捏了捏包在遥控板上的塑料，还是沉默着。听着外婆家的灶台噼里啪啦，陌生又熟悉。”他意识很模糊，说得更加慢了。

“努力吃完饭，确实很努力，因为我吞咽已经有点困难了，也没有胃口，但我还是装作胃口很好的样子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外公终于开口了，意思就是不要有压力要摆正心态。我要走的时候外婆又哭了，好像走了就回不来了似的，非要跟着我走，说是住我那里照顾我。我笑着说不用。”他额头开始冒汗，按我判断应该是疼痛难忍，竟然痛得流冷汗。

“回到家，七大姑八大姨也都陆续给我打了电话，有安慰的，有叫我晚上去吃饭的，也有安慰兼叫吃饭的。我都一一谢绝了，虽然很感激他们，但是实在很累，最简单的日常生活都无法完成。洗了澡换了衣服，抱着我家的狗坐床上。它叫布丁，我爱他它也爱我。我很幸运，还有一只小生命陪着我。跟它在一起很开心很放松。”

“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天黑了我妈也回来了，就告诉我医生怎么说的，推荐我怎么治疗，求着我一定要去医院。我说今天不谈这个，我就抱着狗子沉沉睡去。得病的人真的很容易累。”他有咳了几次，中途还咳出了鼻血，但他还不是不在意，用手擦了擦，继续用他缓慢的语速说着。

“直到现在我都没踏进医院的大门，我知道这样对我妈很残忍，但是我们没有钱，爸爸生病之前，赚了很多钱，市里动物园工程就是他承包的。但是生一场大病对于我们这种中低产的家庭，打击是毁灭性的。虽然治病没欠什么钱，但是现在手里连两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月月靠我妈的工资吃饭。之前上学每个星期还要拿200生活费。”

“我对不起我妈，可我活不起，不是不想活！”我透过窗户往外看，他妈妈就坐在我们门口的亭子里看着我们，视线从来没有离开，可他在与我们的整个交谈中，他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他母亲。或许是，他不敢。

“生命真的很神奇，不一定知道什么时候生，但一定知道什么时候死。我得病的这几个月，心态基本还算稳定。偶尔触景生情，是不舍和不甘。但是之前的我不怕死，感觉死跟我这个年纪没多大关系。但是真的当你慢慢走向深渊的时候，死亡的日期和恐惧成正比。没有人不怕死，这是生命的本能。现在我最大的目标就是尽量活到正月十五以后，不能死在年前或正月里。不管有些在不在乎，我一定要陪着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过个年。我19岁想做的事差不多都完成了，比如带着布丁去野营，去一趟新疆看天山下的花海，坐一次飞机，在外婆家看了很多次的梨园春，虽然每次我都看睡着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最后再过一个完美的年，我想的是除夕的晚上围着火堆，所有人都在，告诉外婆我真的很爱她，谢谢她照顾我到七八岁，我很喜欢给她捶背捏腿，听她说话。对于你爱的人来说，为她做有益的事情，放在我身上的快乐是双倍的。然后告诉我妈，要坚强，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相信他以后会生活得很好。感谢所有人，拜托舅舅姨姨伯父们，以后的日子要多关照我妈，让她感觉身边都是亲人，常给她打电话，我怕她晚上睡不着又给别人打，所以，白天想说的话就白天说完吧！我还可以跟她开玩笑说，晚上按时睡觉，睡着了你才能跟我们爷俩说话。”他在交代他的遗言，他自然之道自己活不久了。他还在咳嗽，但是却没有妨碍他继续说话。

“我妈夸我基因好，很强大。因为我不掉头发，她给我洗头的时候说她洗个头比我掉的还多。她还经常夸我长得帅，说她的同事和朋友都说我长得一表人才，那些阿姨姐姐们好像也都挺喜欢我哈哈哈。这一点随我爸，年轻的时候真的超级帅，有点像港星的那种朦胧美，就算他得病的日子里，头发还是梳的一丝不苟，虽然他化疗掉了很多头发，衣服干干净净。但我好像没有我爸的那种气质……”

我有点于心不忍，19岁，多么年轻，他的未来才刚刚开始，可他却要终结了。可是他看起来很乐观，说话的中途还会笑，如果不是因为大笑会牵扯更多肌肉，需要更多用力，我相信他一定会笑着说完所有的话。

“至于朋友们，也都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只告诉来几个非常铁的哥们。他们专门还给我摆了几场酒。说是要掏掏心窝子，我一高兴就喝酒，他们死活不让我喝，很暖心。亲情和友情都算是任务完成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尝过爱情的苦……上高中的时候，倒是有过喜欢的女孩子，可以说是情窦初开，也可以说是真情实感。因为我每一次看到她都会心跳加速，情迷意乱，天旋地转。到现在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跟一个陌生的异性说我爱你。就像是电视上要被枪毙的人感慨我还没娶老婆呢。我理解他们，很理解……”

“现在我能感觉到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吃不下东西，就算有胃口也咽不下去，顿顿只能吃流食。我上网查过得这个病为什么会说梦话，大意可能就是肿瘤压迫大脑神经，所以会头晕头痛。我脖子上的淋巴结也长了肿瘤，应该说脖子上哪都有，粗略一摸三四个，细细一摸七八个。精神时好时坏，每天晚上都是喝止痛药入睡。很痛，按理说不算痛，痛还能忍一忍，这是精神上折磨。妈妈上过大专，接受事物的能力比我还强，就让我的命永远留在幸福的时候。关于处理我后事的问题上，我们俩已经协商好了。”

“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我妈妈会孤单……咳咳……”他弓着身子咳嗽，鼻子上挂着两道鼻血，这次咳嗽的时间有点长，都咳出了眼泪。“如果可以，我求求你，让我活过正月十五，我想陪妈妈再过一次年，再看一次烟花……”

我好几次不忍心看他，叶老板在交谈过程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听完了他的说话她沉默了一会，最后她问：“你能给我什么？”

他说：“我把我这辈子的记忆给你。”

“只是求你在我死后为我妈妈攒起那些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