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黄先生见面,是在红磡火车站不远的一个甜品店。桌面上放了两份杨枝甘露,还有笔和纸,以及一支打开了的录音笔。
和黄先生是在朋友的餐厅认识的,他虽然退休了,但时常还来帮忙处理一些水电问题。他是香港永久居民,但四十多年前,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因为一个决定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香港是一个移民社会,而逃港者,是一个略显敏感又饱含血泪的一个称呼。据统计,每三个香港居民就有一名是内地移民,绝大部分是非法来港。在那个动荡的时期,人口的迁移推动了文化的发展与变革。
逃港浪潮中有很多牺牲者,黄先生说,他为活下来而感到幸运。他经历六次才最终成功,中间可谓是九死一生。这段经历让他对生与死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他说,支持他活下来的是求生的欲望。
逃港按路线分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据说选择东线西线的人较多,因为边防相对较弱,但死伤也很多,海底枯骨不计其数。
深圳以西逃港者,往往会选择西线,即从蛇口、红树林一带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成功率比较高。
中线的逃港者大多持有县级证明(包括假证明),乘坐火车、汽车进入深圳,夜间伺机在罗湖一带跨越深圳河,翻过铁丝网进入香港。但边界有大量武警和警犬把守,防守最严。
东线多为深圳以北及以东县市,即惠阳地区,梅县地区及汕头地区来的逃港者,从惠州出发,徒步穿过惠东,宝安,攀越梧桐山进入英界;或从盐田、大鹏和南澳一带游过大鹏湾。由于湾内有很多鲨鱼,逃港者往往被鲨鱼咬死。
黄先生和同伴是从东线走的。一开始,不出意外,子弹、警犬,都试图阻止他们前进。“那时候家里困难,仅有的馒头我和妹妹一人半个。我真的舍不得吃,你知道吗,那时候爸妈吃的是树叶树皮啊!我拿着那个馒头,心里坚定一个信念,就是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出路,我不能成为家里的负担。”于是,他选择了逃港,并坚定信念,一定要成功。
逃港六次,自然,前五次都是失败的。因为当时对于逃港者定罪很重,他用了假名和假的家庭资料,以免罪责波及到家人。
准确来说,第六次他不是从东线走的。那时,他被“发配”到海南岛“改造”,他是从那里离开大陆地区的。依然是组团,夜深之后,他们六个人从一个边防较弱的口乘船离开了海南岛。船是一般的小鱼船,木头的,六个人加上很少的一点点干粮就依靠这只小船,开始了惊心动魄的旅程。
之所以能偷偷离开,并不是因为边防真的有多弱,而且赶上台风了。他们几个趁着台风,出海了。“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一不小心就会送命,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没有任何意外地在一天后遇到无法抵抗的巨浪,几个人几经挣扎,游到了不远处的灯塔塔基上。“李差点就被浪卷走了,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拉住了他。”几个人在灯塔下,几乎没有淡水,也没有什么干粮,本来带的就很少了,经历这一难,物资就更少了。
“那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将近两天没吃东西,几个人都没有什么力气了。但没有船过来。也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船出海呢?”可能也是急中生智,他们决定破坏灯塔的灯,引来海警救他们。他们在白天爬上灯塔,用石块砸破灯罩和感应器。“那个可结实了,我们轮流上去用力砸,估计花了半个小时吧,才把灯罩和感应器砸坏。”接下来,他们用衣服将灯罩遮住,确保灯塔出不了光。
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当天晚上,暗淡的灯塔引来了海警,救下了在鬼门关外徘徊的他们。
接下来又是一番斗智斗勇,他想方设法穿过新界,来到九龙。后来又去港岛登记,成为了香港居民。
“其实当时有很多人来香港,我们从一些基础的工作做起。我跟着他们做装修,只要我努力工作,就有收入,就能养活自己。”他喝了点杨枝甘露,“现在基本生活无忧了。我们这帮人中混的最好的现在是企业的董事长,身家十几亿。像我们这些呢,就是中间啦。”
“现在有些孩子喊着要独立,实在是幼稚。他们就是新生的一代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企图通过这样来获得认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在香港的时间比在内地的还要长,香港已经是我的家了,但如果问我我是哪里人,我会说,我是中国香港人。这是原则。”
“我们每年都会有组织乘船去当年逃港的海域做纪念活动,缅怀那些同胞。”他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努力,中国现在越来越好,机会也越来越多,你们这一代一定比我们这一代更好。我们这些人帮助了香港的发展,而中国的发展,就靠你们了!”
黄先生的经历让我感慨万千,也许,真正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徘徊过,才能知道点滴看似小的变化中的不容易,才能明白历史的车轮走过多少泥泞……一切,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