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院子的春联

    日子一进入腊月,集市上布满了卖春联的摊位,超市或其他商家也不乏赠送带有商家字号的印刷春联,看着这些春联,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父亲为邻里写春联的情景。

    父亲是四十年代出生的人,少年时代新中国刚刚成立,作为偏远农村的农家子弟,因家境不好,父亲上学到高小结业,大概相当于现在初中二年级的水平。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也算高学历的人了,更为重要的是,那时候的学校,对学生毛笔字的练习是相当重视的,父亲能为乡邻写春联,就得益于此。

    从我记事起,每当进入腊月二十四,父亲就会放下一切活计,把堂屋里的杂物收拾出去,把吃饭的八仙桌放到堂屋中央,准备好“文房三宝”笔墨岩(给谁家写谁家拿纸)开始接活了。

    这个活,完全是义务的,父亲的毛笔字在村里小有名气,除了左邻右舍,一条街上的,主要的就是五服之内的兄弟爷们,就像约好了似的,每到小年之后,就会陆陆续续的将裁好的大红纸(俗称对子纸)卷好了,写上自己的名字送过来,有些比较懒散的,干脆拿整张纸过来,那意思是让父亲裁裁,这要占用父亲写春联的时间,就一边唠叨着,一边根据这户人家的房子的情况,还是给裁好了。这贴在门框上的长条春联,叫“对子”,贴在门扇上的,近似方形,就叫“方子”,贴在门框上四个字的叫“门单子”(也就是横批),老家人愁着叫起来麻烦,统统把写春联就叫“写对子”了。

    这写春联,不是一个人的活,长长的对联,父亲写字的时候,需要有人坐在他对面摁住纸头,等写完一个字,要往外拉一下,使空出的位置正合适下笔,写完了还需要另外一个人两头抻着拿到院子里晾晒,这拉对子纸的活,我太小的时候是二哥的活,等我稍微大一下,特别是上学识字之后,就天然的成了我的活了。因为年纪太小不识字,无法判断一个字是否写完,拉对子纸的时候,或者拉早了,或者写完了还不拉,显然耽误时间。这晾晒春联的活,一般是谁家的谁来晒,就这样,要写春联的人,来送对子纸的、来晒对子纸的、没时间晒对子纸来看看是否写完了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时候我家的堂屋,成为了一个热闹的处所,来的人可能还没轮到他家的,就在一边等着,或者帮别人抻对子纸,或者看父亲写字,有的自家写完了,抽着烟和众人聊天,这时候,满屋子的人吞云吐雾,整个屋子充满了烟味,父亲面南背北,坐得如旧社会审案子的老爷,手持毛笔,或者挥毫泼墨,或者和别人解释春联上文字的含义,或者休息会,自豪的接过别人争先恐后递过来的卷烟,陪大家聊会天,而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少不了大家给父亲成盒的卷烟,来写对子的邻居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父母的谢意,而父亲,就在在大家蹲在南墙根晒太阳天南海北胡侃的时节,作为大忙人在一张张大红纸上书写端正的文字,为大家制作着春节最有仪式感、最鲜艳的道具。各家各户有几间房子、几个门口、厨房、猪栏,父亲全装在心里、如数家珍,什么样的房间写什么词句、几个字,父亲安排得妥妥当当。写对子辛苦是辛苦,但我看得出这时候的父亲,是最有成就感和价值感的时候,也是年前我们家来来往往,最热闹、最有人气的时候,老少爷们在吞云吐雾的同时,免不了对堂屋墙上贴满的二哥和我的奖状啧啧称赞,赞美和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这时候父亲的脸上便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二哥和我心里也是美美的。

      随着来写对子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摆满了长短不一、大大小小的大红对子,中间只留出窄窄的一条小路,在树叶凋零、北墙跟还留着残雪的院子里,满院子鲜艳的春联,特别醒目、特别漂亮、特令人难忘!

      除了这些,在八十年代,大家忙了一年,在分田到户后,种地的热情空前高涨,冬天闲下来凑到一块,相互询问一下今年收成如何、明年有何打算,相互交流一下生产经验,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倒像小小的集市,而院子里,大红大红鲜艳的对子纸上,是发亮的漆黑的大字,在院子里一大片,摆满了院子,漂亮极了。

      同样,在别的孩子都出去疯玩的时候,我兢兢业业的给父亲拉着对子纸,看着父亲认认真真的写着每一笔、每一划,感到父亲十分了不起,也是那个时候培养了对毛笔书法的一些粗浅的认识和初步的爱好,也在那个时候培养了我的坐功,而能够有这坐功,便赢得了大家的称赞,“这孩子还真坐得住,人家的孩子在外边都玩疯了”,这反过来有强化了我好好配合父亲的意识。现在想想,拉对子纸虽然占用了我玩耍的时候,那可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啊,父子两人,一个写,一个拉,刚刚开始的几年,有些字我不认识,父亲写完我还没有拉,这时候父亲就提醒一下,“拉”,或者“嗯”一下,到后来,配合默契,一个字最后一笔刚刚写完,“哧”,对子纸拉到了最合适的位置,父亲大笔一挥,笔落字成。

    随着年龄的增长,步入初中的我,因为要做寒假作业,该“退役”了,除了偶尔帮一下父亲,基本上就是谁家的对子谁家出人了,拉对子和晾晒都是一个人的事,再后来,步入高中、大学,我渐渐淡出了拉对子的“业务”,而社会的发展变化也是始料未及的,曾几何时,集市上开始出现印刷的春联,而且品种、花色越来越丰富多样,父亲的“生意”也越来越清淡了,正好年纪也大了,只是写写自家的,也算是一种情结吧,尽量不去集市上买那些千篇一律的印刷品,到这几年父亲彻底从把写对子的活扔下了。而大年初一成群结队出去拜年时看到的家家户户大门上漂亮的春联,再也见不到了——存在四五百年的老村子被一片楼房取代了,过年贴春联变得异常简单了。

      村子翻天覆地的变化,洁净的楼房和宽阔的街道,永远不会将我那有关一院子的红红春联的记忆抹去,还有那一院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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