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一江情

远离故土已有二十年,每每梦回故乡,总有条河流在我梦境中荡漾。这条河流叫春江。

春江名江,实为河,但老家人嫌春江河叫起来拗口,言谈之间多直呼春江。春江源自南岭山中,一路汇集溪水,绕山而行,到了山下已颇为壮观,河面宽阔,水流急促,倒有点江的气韵了。

少时,在山上放牛,最爱远眺春江了。那时,阳光正好,从南岭山上蜿蜒而下的春江,宛如曼妙女子扭着柔软腰肢,在金色田野的大舞台上随风起舞。两岸河堤上种着整齐排列的枣树,一眼望不到边。春暖花开时节,一簇簇黄白色枣花肆意绽放,招引着成群的蜜蜂呼啸而来,离河堤还有数步之遥,嗡嗡声已经不绝于耳。

我的故乡桃花渡,坐落在春江上游。桃花渡背山面水,临水一面柳树林立,后山上则是成片的果园,多数种着蜜桃,也有奈李和黄花梨散落其间。若是在春日的黄昏莅临此地,定可见到汪曾祺老先生笔下的那种景致:夕阳西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桃花渡里的人家多是从南岭山中搬迁而来,虽则贫困,却爱极了这山这水。在渡口之外,还特地在春江河岸修建了两个小码头,上游的码头用于洗菜淘米,下游的码头则是洗衣喂牛。两者使用界限分明,大人小孩无不自觉墨守其规。

春江的水极清澈,行走在岸边,河底的鱼虾悠然游动、嫩绿的水草轻妙起舞都清晰可见;春江河的水又清甜,在田里劳作渴了,便会狂奔至上游河边,俯下头,嘴贴河水猛吸一通,那冰爽的河水堪比山上的清泉,让人凉意顿生,暑气消散。

我们常常在下游洗澡。总是离河岸还有百米就开始脱衣踢鞋,待奔至岸边立马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清凉的河水瞬间包裹肌肤,全身上下顿时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惬意。如是酷暑,又遇月夜,春江更成了桃花渡大人小孩的乐园。我尤喜深夜在月光下仰泳。那个时候,整个村庄都已入睡。我全身平躺在水中,望着纯净天穹中那轮玉盘般的明月,耳闻不绝如缕的蛙鸣,嗅着扑鼻而来的稻香,恍如置身仙境,寂寥又欢欣的情愫从心底探出枝枝蔓蔓。

春江的鱼虾也极美味。深夜里,我曾多次随父亲去河里放鱼篓。鱼篓是用南岭山上的楠竹制作的,形状颇巧妙,篓口成椭圆型,篓颈细,篓肚大,犹似锯开口的葫芦。篓颈里头还织了一圈细软的竹篾深入篓肚,小鱼小虾们常因贪食篓肚中酒糟,顺势游入其中后,便要被这一圈竹篾所阻,再难出鱼篓了。次日清晨,兴高采烈去取鱼篓,多数都能满载而归的。少时家贫,这些免费的鲜美鱼虾,就成了贫困人家改善伙食的佳肴。

每年雨季来临,春江都要暴涨几次,但桃花渡一带河堤甚高,基本不会殃及到村落房舍,反而是南岭山脚一带的田地经常沦陷。那些田地土质好,种出的西瓜既大又甜。山脚人家家家户户种着西瓜。结果暴雨倾盆,河水涨到田地里时,总要捎带冲下一些西瓜来。

桃花渡里的孩童们却是翘首盼望多时了。大雨初停,光着脊背穿着裤衩的半大小子,已在河堤上排成一溜,只等上游漂下来的青皮大西瓜进入眼帘,便一头扎进河中,抱住西瓜的就得意洋洋往回游,没捞着的并不气馁,上岸继续耐心等候。也有取巧的,拿根一端捆扎着圆形网兜的竹竿去捞,效果好是好,却为同伴们所不耻。捞西瓜么,比拼的是水性,靠工具取胜,算哪门子好汉。

等天空放晴了,遇到山脚人家挑着西瓜来渡口乘船去县城贩卖,桃花渡人会笑呵呵地招呼说,你们今年的西瓜种得好,甜得很呢,我们可没少占便宜啊。山脚人家倒想得开,眉开眼笑道,看你们说的,不就几个瓜么,我们没空给你们送,让这春江水帮着送来不正省了我们好多力气嘛。

桃花渡人多淳朴好客,每有山里人家从门前路过,总要热情相邀,请进家中喝茶。上午一般喝油茶。把早上炸好的糍粑、米花、花生用大汤碗盛好,再倒入热气腾腾的姜茶水,放入几粒盐巴,一碗清香扑鼻的油茶就可送到来客手中了。下午多是喝清茶,茶叶是自种自采自炒的手工茶。待清澈的春江水煮沸,再抓把茶叶丢入其中,翻两滚,即可盛入碗中,就着油炸黄豆和酸豆角,一边喝一边聊,虽都是些家长里短,却引来欢声笑语不断。

日子就这样温馨和谐而去。桃花渡里桃花红,一江春水一江情。故乡优美如画的山水风光,淳朴厚道的世态人情,仿若久开不败的野百合,温婉清丽,暗香浮动,让无数走出春江的游子,夜夜在异乡的梦境中心醉神迷,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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