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的一生,和那个时代大部分女性一样,很苦。
养育孩子的不易自不必说,我记忆里,公对婆的打骂,也时常有之。
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年的冬天,我总是在半夜里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哭。妈妈说是我在做梦,为了求证,我有一天特意熬到很晚。
我先是听到了小小声的争吵,然后又听到了砰砰砰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是长时间的低泣声。
我不敢相信哭声是从婆的灶门前传出来的。更不敢相信公半夜三更会把婆关在屋外,而且是冬天。
我又熬了几个晚上,我确定公和婆在半夜又吵架甚至打架了,并推测他们一定是怕白天里打闹被子女责备,所在才等到大家都睡了才算账。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爸爸妈妈,也非常心疼地去向婆问个究竟,婆,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爸爸把公训了又训,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那一个冬天,婆的下半夜都是在灶门前坐过去的。每晚听着婆的啜泣,我心疼又害怕地蜷缩在被窝里,对公恨极了,从那以后,女汉子的我生怕夜里听到有人哭。
婆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差了,人也变得矫情起来,只要公照顾她。还算硬朗的公每天给她洗脸洗脚喂吃喂喝,搀着她散步,夜里要起来几次——给她盖被子。
公毕竟年事已高,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老是骂她“死不去。”妈妈抢着去照顾婆,婆不是推三阻四,就是不配合。
妈妈悄悄地跟我议论:“你婆不糊涂,她偏要你公服侍她,准是年轻时,你公让她受了太多的罪,她不把你公折腾回来,死不甘心。”
或许吧,婆真真一辈子都在受公的气,被公伤透了心,只有公鞍前马后地伺候她最后的日子,才能抚平她心里几十年的伤痛。
按照妈妈和弟弟的描述,婆应该属于寿终正寝的。婆临走的前两天开始滴水不进,但是拉了很多的大便小便,把自己彻底清空。
弥留前,把自己仅存的一百块钱留给了照顾她最多的我的妈妈。并允许妈妈,她死了以后,妈妈可以不用跑圈圈(丧礼的一种仪式,所有后辈绕着地上的符跑),她知道妈妈的身体吃不消跑那个圈。
婆弥留的时间很长,叔叔们和弟弟一起守了两天,她仍然有气息。公说老不断气是因为欠着没回去的人(记挂)。可她的儿孙中,除了我和我的小叔没有赶到,其他人都到了,挤了满满一屋。公流着老泪骂她“死不去,耽误子孙后代挣钱!”
我心不在焉地带着孩子在工作室忙碌,弟弟发来视频,穿戴好的婆安静地躺在堂屋的木板上,接通视频我失声痛苦,孩子们看见我哭,他们也跟着哭,弟弟赶紧挂了视频。
接着,弟弟发来信息:“婆流眼泪了。”婆,她一定是听到我叫她了,她一定是在想着我给她送终。
从她跟我讲的那些故事里,我早就知道婆很在意送终这事,可是,我暂时还回不去,心急如焚。
那一晚,我一边着急联系先生,让他想办法赶紧回来看孩子,一边和守在婆跟前的弟弟聊天。
凌晨两点过,弟弟说婆睡着了,睡得很香,还打着呼噜,叫我也早点睡,有情况他再微我。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了我和叔叔一起送婆上山的场景,突然惊醒,一看时间,5:47。
慌忙打开手机,看到弟弟发来的信息:“婆走了。”随即,他又发来香、纸、蜡在婆的脚下燃烧的图片。
我看着点燃的火,飘起的烟,静静地躺着的婆,居然一点也没难过。
婆最后的一个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因为护理不周,背上屁股上都生了褥疮,每天都喊着头发丝都是痛的,知道自己阳寿将尽,但又特别放心不下公,总是念叨着:“我死了,你公一个人咋个办”。身心都极其痛苦。
婆安静地走了,走完了她八十九年平平凡凡的一生。爱恨伤痛,终将化为泥土,她,解脱了。
我给先生留言:“你赶紧回来,我必须要回去了!我要回去见婆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