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黑

       当一个人失去眼睛，就必须竭尽全力伸出更多的触角来感知这个世界。盲人与健全人终究不能一样。他们被迫活得更小心，更敏锐，更谦卑，还有一点儿歇斯底里。

        看《推拿》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提醒我自己，作者是双目完好的健全人，写得这么逼真只能证明他的功底深厚，是个厉害的作家。除了描写逼真之外，作者流畅的文笔，精准的形容，天马行空的想象都令我印象深刻。噢，最让我叹服的是他的比喻。他能把嫂子的气味比喻成小马心中一幅流动的画面，能把恐惧比喻成一条不咬人只会纠缠的蛇，能把努力比喻成慢性的毒药。所有的看似没有形象的名词，他一描写，仿佛就实实在在地躺在你眼前。故事其实很平凡，就是几个盲人推拿师的柴米油盐佐以他们的爱情，没有恢弘的画面，连有名字的角色也不过十个人，故事高潮的导火索还是几片羊肉。可偏偏，就是这几个人朴实的生活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我甚至尝试着去想象盲人那种坚固的自卑和脆弱的骄傲，去体会为什么别人的同情亦是一种伤害。

        先天的盲人和后天的盲人性格差别很大。先天的盲人没有看到过色彩，所以不懂什么是黑，没有拥有过，所以不觉得失去了。他们几乎从一出生就在学习不用眼睛去好好地生活，平静而自然地接受自己和别人有点儿不同。可盲得越晚的越咋呼。张一光不仅要努力忽略回忆里的色彩，还要努力融入先天性盲人的圈子，他卡在看得见和没见过的中间，活得喧哗而疲惫。

        健全人有的感情盲人都有，甚至更为敏锐和真实，许多感情一触即发。我记得作者描写小孔和金嫣的关系转变时说了这样几句话“女人就这样，不能有过节，一旦消除了过节，再好起来，就没边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再装到对方的脖子上去。”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惊。这简直说到心坎里去了。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一开始由于某句话某个眼神某个动作甚至没有理由地就不喜欢一个人，通常这种想法是互相的。可一旦有了某个节点，对方突然主动示好或者有了共鸣，那就很容易地感动并且关系突飞猛进。而在叙述沙复明和张宗琪的关系时，则平静地表达了很多时候同富贵比共患难更难。有些时候事情本来很简单，却因为某些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问题而变得棘手。如果沙复明不喜欢都红，前台高唯或许就不会和都红这么要好，高唯在和另一个前台杜莉以及杜莉身后的厨师金大姐爆发矛盾时，沙复明就不必非偏袒高唯。又或者张宗琪没有童年阴影造成的被害妄想症，那么他也就不必非要远亲金大姐当厨师了。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是各退一步的好兄弟，好合作伙伴。可是，命运就是捉弄人，他们都有无法退让的理由，偏偏理由都不知怎么摆到台面上来说，于是摆到台面上的就只有散伙了。这样想的话，其实很多不欢而散都可以算是被迫地主动分开。我们明明都不想这样，可偏偏不得不这样。

        爱情是《推拿》里很重要的部分。或许因为都是盲人，所以更渴望陪伴和扶持，又因为都谦卑和太懂感恩，所以对爱的要求很简单很纯粹，并且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爱的坚韧。王大夫能为了早点让小孔过上好日子而冒险地孤注一掷，小孔为了王大夫愿意背着家里和一无所有的他私奔。金嫣为了泰来千里迢迢来到完全陌生的城市，在泰来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的情况下。沙复明为了他暗恋的都红甚至想和兄弟散伙，都红断了拇指时他七弯八绕怪到自己身上，自责得无以复加。他们都是盲人，两情相悦也好，单相思也罢，前路坎坷都在坚持着，怀着对对方好的赤子之心。这就是爱情啊。眼睛看不见反而让他们有了更纯粹坚韧的心灵，更能义无反顾地爱下去。爱情这个命题太虚幻，没有边际没有度。作者用了最质朴的一种方式来表达他感受到的爱情。我道行太浅，说不出更多的感受。

         有一个地方我想单独提出来说。都红的大拇指意外受伤后，季婷婷觉得是自己的原因，留在都红身边照顾她。没人说，两个人却都清楚季婷婷留下的原因---自责。关键是都红偏偏觉得此事与婷婷无关，不想让她自责下去拖延婚期让事情影响更加恶化，苦劝无果后就索性不理她了。命运再一次让这部戏陷入僵局。婷婷留下来，对都红其实是一种伤害和负担，可离开，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两个人都在为对方好，可偏偏没有折衷的办法。当然，季婷婷最后离开了，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结果，我只是想感叹。生活常给我们出难题。有时候，不得不选择，可怎么选都是折磨。这时好像没有别的办法解开死结，只有等。等时间让自己淡忘，或者等良心开始妥协。怎么选倒是无所谓了。

         这篇文章到了沙复明住院戛然而止。最后一个片段是王大夫受沙复明病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早点发现的触动，语无伦次地抱着身边的金嫣对小孔近乎哀求地说结婚。金嫣没有推开他，反而在王大夫怀里哭着说泰来你说话要算数。看起来不合理，仔细一想实在太合理了。他们看不见，所以更容易失去。太多的失去不仅没让他们习惯，反而把他们变成惊弓之鸟。在这个时候，不管我抱的是谁，对我来说那都是你；不管我说了什么，我的意思都是我们在一起。结尾没有说沙复明什么病，病后来好了没有；没有说王大夫和小孔还有金嫣和泰来结婚没有，没有说不辞而别的小马和受伤离开的都红去了哪里；没有说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醉后何去何从......就这样突兀又不突兀地停了笔。是啊，生活永远没有结局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说完这几个盲人还有无数盲人，还有无数人，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戏。就在这里停吧，就当他们的生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着。

          人人都有不同。盲人只是失去了看的能力罢了，这不妨碍他们去听，去感受，去爱，去生活。

我看到题目并且得知是以盲人为主角的时候，对这本书是有点担心的，担心它悲剧色彩会很浓厚。还好，里面的悲情是难免的，毕竟盲人是弱势群体这个事实无法避开。但是，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他们在最不利的环境里最用力地生活着。失去了看的乐趣就听，努力地凭手艺挣钱。在度过最初的适应期后，没有人再自怨自艾自己是个瞎子，而是好好地，向上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