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倾杯难叙怀。我旁观,故事里红颜青衫。醒木惊案拍,覆手挥折扇。说不尽,道不完,红尘爱恨几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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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绰约,雪色阑珊。
霜雪阁的茶社似乎从来未曾清冷过,无论何日推门入内,皆是座无虚席。
一张高台,半卷词话。
二胡几度间似萦绕着淡淡的茶香,说书人的桌上,不过是一杯热茶,一根惊堂木,嘻笑怒骂间,却道尽万千芳华。
“啪!”
年轻的说书人手持摺扇,惊堂木一拍,袅袅的余音缭绕全场,话匣未开,全场竟已鸦雀无声。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
茶香袅袅,窗外的喧嚣入耳,茶社里却是一片静默,徒留那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色绕梁不歇。
霜雪阁的茶社不售酒,只道人们皆醉于那说书人的字里行间。
评弹声响,迷离间只觉尘嚣散尽,往事随风,故事里明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可一字一句,皆翩跹着自己的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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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话语声落,众座皆惊。淡笑着望过听众眸中缱绻的星火,耳畔依稀有孩子意犹未尽的嘟囔,说书人敛眸,唇角跌落的笑温存而凄凉。
拾起桌边的折扇,缓步离席,后院的阳光温柔地倾落肩头,他一路无言地走着,高台上嘻笑怒骂的身姿,此刻亦不过一个满身霜雪的归人。
说书人走进了后山。
扑面吹来一阵凉风,他抬眸,枝头凝滞的新雪洁白晶莹。
一场落雪一场凉呵,昨夜一场凄侧的风雪,竟让这本就孤冷的后山,又徒增几分凉意。
步履一直走着,直至那一方矮矮的花冢前,说书人才终是停却下了步伐。
杯中斟酒,倾斜,滚烫的酒水泼洒在落满积雪的坟前,说书人的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一抹落寞的弧度,淡淡一句,似是对着久别重逢的故人:
“我回来了。”
长眠在这座孤坟里的,是一个能言善辩的老人,极爱笑,幽默风趣,亦是说书人最敬重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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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还记得和老人的初见,那时的自己,不过是流落在满城芳华里无依无归的小乞丐,而那时似还风华正茂的老人,却早已以评弹技艺名满天下。
他还记得那日的阳光,不骄不躁,温柔正好。他一路饥寒颠沛着辗转来到阁前,老人的讲述声传入耳畔,丝竹弦歌间他竟几度听得痴了,一段终了,他竟忘却了自己身份般欢快地叫好起来。
话语溅落唇瓣,他才发觉了自己酿了大错。那阁中的人儿奔过来欲将他逐出门外,惊惶逃窜间,竟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就这样将他护在身下。
少年怯怯抬眸,映入眼帘的竟是老人温润如玉的笑颜,一双慈爱的眸子,似那桃花灼灼,芳华几度,就这般温柔地闯进他心上,应是心中甚么物事被男人慈父般的笑触动了罢,那时懵懂的自己呵,就这般偎在男人的臂弯里,瞳眸中跌落出泪来。
老人笑:“喜欢听故事?”
“嗯。”
年岁里自己似是这样稚嫩的声色。
“想学吗?”
“想。”
自那日起,曾经街市里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就这般机缘巧合似的成了老人的养子与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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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年的桃花呵,在记忆里似还是当年的明艳,只叹话本里的爱恋在韶光里不经意换了角色,曾经那个眉目稚拙的少年,也终随着时光流转,岁月翩跹,被决绝地抛却在了曾经。
老人将一生的故事都授予了少年,却终是在一年冬日的萧瑟间染了风疾,自此一病不起。霜雪阁里的评弹声依旧明快,不过是站在高台上的面容换了新人,而昔日满城皆知的老人塌前,却终只徒留那个泪光冰凉的少年。
后来呵,终究是到了诀别的时候。
那时的老人似已是虚弱得连在榻上起身都是奢求,可唤来少年的那一刻,唇畔依旧是绽开了春风般温存的笑。
老人道,让我…再给你讲个故事罢。
评弹声黯,千里孤寒。说书少年自年幼时节听老人讲了无数的千古佳话,却终是未曾,听过老人今朝的那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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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倾杯难叙怀。我旁观,故事里红颜青衫。醒木惊案拍,覆手挥折扇。说不尽,道不完,红尘爱恨几悲欢。”
榻上老人虚弱地笑,几分凄侧,几分悲凉。
“未听过这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说的不是甚么英雄豪杰,官人好汉……恰恰便是,我的一生。”
“很可悲吧,讲了一生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却终是无人倾听。”
“我要走了……故事还未说完,就由你,代替我讲下去罢……”
“嗯。”
老人终是在淡笑中阖上了眼。
说书人带着泪背起行囊,曾经稚嫩的眼眸,在一夜间沾染上千年霜雪。
是呐。
他深知师父的话没错。
纵是将别人的故事千回万转般讲了一生,而那述说者的生平,终未有人来倾听。
他知道自己也有一日终会老去,风雪依稀,秋白发尾。纵使名满天下,纵使路人皆知,曲终散尽,亦无人会为他的小坟落下几滴寒泪。
可他……终是无悔的罢。
因为应允了师父,要将故事……继续讲下去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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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头的胭脂依旧叫卖声四起,而昨夜故人午夜梦回,却只剩鬓上发颤的丝缕银光。
后来那说书人也老了罢,离开了霜雪阁,像当年的老人那般,飘零无依,最后凋零在天涯。
这世俗,不过是他人手中,功名利禄笔,他在局中,纵将别人的生平讲了千遍万遍,繁华落尽之后,亦徒留一眼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