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鸡啼,把我从梦中扰醒,见窗上,晨光微曦,天色尚还早。
可恨这鸡舍,还和以前一样,与我阁楼相邻。小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这啼鸣,是那么吵人。
可知它此时正奋力引颈,喉间激发一个音符,由低向上婉转,竭力拉到最高音还死死拖住不放,直到临近嘶哑时,才戛然而止;这声音,尖锐,高亢,兴奋,突袭了这一川宁静;亏了我,离它又那么近,一声过后,只使我梦魂惊恐、焦躁,一刹那有种要狠狠掐死它的冲动,然一想到要掐它,那我就得先起来,穿鞋,开门,下楼,右转,狂奔,才可能逮到这坏蛋;这一停顿思考,这念头就退了劲,真使人懊恼,一早起来和鸡斗法,想我早已不少年,早已没了做蠢事的勇猛和冲动;本来,我该早已拔下它的毛,想来我真是老了,心气宽大,只选择继续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静静等待它下一声爆发,而睡意全无。
一缕晨风吹动白色窗纱,木制窗棂半掩半合,我闻到一缕晨露凉爽气息了,竟勾起我另一腔多感的情绪来,这情绪,来之则任之,我从不会去抑制它爆发的冲动。
有多少年没有走入山村秋天的早晨了?有多久没有感受那清新湿润的空气了?
想来山村的晨,宁静,祥和,可以是心畅游的海,可以是心休憩的湾;小时候每天踩着晨露出门的记忆,点点淹上心头;而如今,我已是故土的老姑娘了,想来这片土地,还从没拒绝过我肆意地闲逛,奔跑。
随意换上条宽松的裙子,散着长发,趿着拖鞋,素颜未洗,一副返璞归真的样子。打开门,只见大雾弥漫,遮掩了一切山村景象,迷迷蒙蒙,如梦似幻。掩去远山、流水、秋田、蔬园。最近处山峦,也只剩粗浅的线条,在浓雾中隐隐约约,有鸣虫小声嘀嘀咕咕,天要亮了,它们就要藏起来了,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母亲还未起来,我轻轻下楼,大黄狗从雾中奔过来,抖抖身子,贴着我的腿转圈,它昂起头来对我卖萌撒娇,摸摸它,我便转身朝村中走去,它摇着尾巴跟上来。
可视距离只百米,但足够我分辨方向了,这么早,村庄还未完全苏醒。过石桥,听水声潺潺,轻灵跃动的音符,敲在心上,心情,也随了它自由流淌起来,轻轻舒展,无形了、无色了、宁静了、也淡泊了。
雾气在河道上愈加浓稠,迎面扑来,我的头发上,衣服上,渐渐着了一层细密水珠,老人家说,若常染秋天的晨露晨雾,易使人生病。因此,村人在露水未干时,总很少出门劳作。讲究的妇人,连菜园子都要太阳出来后才去,这山村的生活节奏,因此变得有点迟滞,有点慢。
久居城里,难得回来,更难得遇秋晨早起,我且任性一回吧!
站在地头边,前面是村子最宽广平坦的田野,被浓雾遮掩住,只纯白一片。眼前视觉咫尺间,我只见了野草藤蔓,不见一株饱垂的稻穗。
我对秋雾有一个很执迷的记忆,如一副风景画,常常回到我梦里,使我总也想要继续找寻。
那是上小学的我,在秋日一个早晨出门,也如现在一样,天未放亮,田野似睡着了,在雾霭中静默。电线杆,和一些树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收割了的稻田里,隐隐约约还能见到堆起圆圆的杆堆,像一个个小房子,错落立在田原上,想那时每家每户都要养耕牛,这些稻杆,是牛过冬的草料。
我独自沿着泥路走,在白色世界里慢慢徜徉,我每一步前进,就移换着周边能见的景象,前路茫茫,来路茫茫,大雾遮掩了山峦,盆地没了束缚,变得无边无际宽广,远处深邃而神秘,我的世界,这一刻变得很大,雾中似可以瞭望出无尽的远方,潜藏的遐想里,似有我不了解的一切景象;我的世界,又变得很小,浓雾团团把我围住,世界变得真空无染,只有稻香,泥土气息,和不知名的野草花香,裹着凉凉的雾气,弥漫在身旁,饱含着秋天特有的味道。
我完全信任这纯净的世界,因为我知道周边有什么,哪里有水沟,哪里有池塘,哪位婆婆最爱笑;我也知道,路端有亲切的老师,等在教室里,前面的岔路口,有我的伙伴在雾气中翘首以盼。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玩伴,这里的一人一事,都那样熟悉,就算大雾下,看不见周边人家,但那鸡鸣,人语,始终在远远地陪伴大雾里的人。
想来成长,也是一个不断进阶的过程,那个早晨,我是认真看了,认真想了,认真的感受了,才能使我深刻地记得。
我提起裙摆,试图沿着田埂向田野间走去。
田埂上,蛛网,芨芨草,白茅花,地茄子等都浸在露水中,我的鞋子湿了,腿上沾满冰凉露水,这使我少了去抚摸这些植物的冲动,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上,沾满晶莹的水珠,它们成片成片占领了这里。昔日的稻田不见了,田埂很快断了路,我目力所及,再不见沃土,只有乱石、杂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还有一丛丛翠竹。
良田种竹,始于一个计划,终于一场预谋,朴实的农民,缺失一个市场判断能力,在简单的诱惑下,就放手了珍贵的土地,山村的年轻一代,能勤恳种地的更少了,不种竹,也迟早要荒了去的。
我父亲是个顽固的人,始终认为土地是农民的根,他说服不了别人,就只好坚守了自家阵地,如今,只有我家几亩稻田,在河一边。
没有粮食收入的农民,靠外出务工,靠买粮度日,鸡鸭猫狗都少了踪迹,更不会有耕牛的存在了,我在这浓雾的世界里静静听,只有我家大公鸡还在‘喔喔’叫。
我站在这片荒地上,闭上眼睛,感受浓雾中的世界,俗尘一遭走过,我竟再也生不来任何幻想,这里空气依然清新,高山是高山,流水是流水。想来不多久,这田地间就要竹海一片了,对看风景的人来说,未来肯定是极美的,是极可期的。竹林隐在浓雾下,不近不远,暗影密布。它们陌生了我曾那么熟悉的土地,我不确定,那竹林里有什么,兔子,还是蛇,想着,我只开始谨慎的往回走。
晨风轻轻吹过脸颊,露水凝聚成小小水珠,一滴一滴,开始从头发上,脸颊上滚落。一缕阳光,穿过浓雾,照在我来时的路上,太阳来了,大雾开始退却,我有点害怕,害怕雾散后,看见这里,是再无法还原的故梦,它已经消失了,消失在一切看不清的道理里。
大黄狗一直在旁边守着我,它一跃在前面带路,似乎比我还急于离开。
母亲起来了,看到从雾中出现的我,很是诧异:“这么早你就起来了,看这一身迷湿的,早上想吃什么?”
我看看脚边的大黄狗,问它:“吃什么呢?现在肉那么贵。”大黄狗摇摇尾巴,满眼全是期待。院子那边又传来一声鸡啼,还有一群母鸡,‘咯咯哒哒’跑了出来,很是热闹,我又气愤起来,毫不犹豫一指大公鸡:“妈,剁了它。”
母亲横了我一眼:“你想得怪美,一根毛都不行。”我才不管,拔腿就朝大公鸡扑过去,一时间,鸡飞狗跳,笑声里,我早消了对大公鸡的埋怨。
雾消散,山林苍翠,秋梦,也消散了,消散在灼热的秋日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