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晨,是小镇派出所的一名干警。
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样,当警察前,总会幻想着遇到一些大案,享受那种紧张刺激的破案追凶过程。
但现实并非如此。
我所在的小镇叫佘潭镇,位于偏远山区。虽然是镇,但比一般的村也大不了多少。镇上一共就两条街,人口不多。如果不是因为镇中心有个中学,可能这个小镇也会逐渐消亡。
镇上人少,发生大案的概率自然就小了。据我所知,小镇这几十年来出过的唯一一个人命案子,是一个流浪汉,在河边洗脸失足落水溺死的。
我日常的工作,就只是调解一些纠纷,查查入室盗窃这类案子。稍微能称得上刺激的,也就是抓一抓聚众斗殴。
镇上的人大都是农民出身,性格淳朴,很少发生这类事情。倒是中学的那些学生,一个个处于青春叛逆期,时不时的就会打上一架。但那都是一群小屁孩,就算打架也是两群人搭一起吐吐口水,能打出什么花儿来。
我的日子像一潭湖水一样,平静地过着。
直到一天下午,有人朝这湖里,丢了颗炸弹。
那天下午,我正上班,被身旁突然响起的电话声吓了一跳。或许是被吓到的原因,我迅速接起电话。还没等我问出口,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警察,死人啦,死人啦!”
我只感觉那瞬间气血上涌,头有些发晕,也不知道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
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冲昏我的头脑,我长吐一口气,然后询问了基本情况,记下了地址。挂掉之后,迅速将案情上报县公安局。虽然我现在还没资格侦办这种大案,但是心情还是很激动。
汇报完案情,我招呼同事小刘迅速出警。虽然没办法侦办,但保护现场的工作还是得做好。当然,心里也抱着侥幸心理,万一能抓到凶手的话……
不出我所料,等我们到了现场,楼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了。我大喊着往里走,围观的群众看到我们,也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案发现场在三楼。楼梯上稀稀拉拉的还有几个人,这些人十有八九是自诩胆儿大,想上去看尸体,但最后还是在楼梯处徘徊。看着这些人,我大叫一声不好,一边招呼着小刘赶人,一边往楼上跑。
等我看到现场门口几个脸色发青的人后,顿时有些头大。不过在得知几人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又是松了口气,好歹主要现场没被破坏。
将这几个人赶走后,我让小张去找发现现场和报警的人,然后来到门前。
门内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脸色有些发白。我一直幻想着能够碰上这种大案,但第一次真正看到现场的时候,我还是没能适应过来。但我还是强忍着不适,打量了一下房门里的情景。
距离门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趴在地上,后脑勺上肉眼可见的有几个窟窿,此刻已经不再流血。但之前流出的血浸湿了一大片地板,血色已经有些发黑。房间内各处都有被翻过痕迹,尸体不远处有一把沾血的螺丝刀,螺丝刀头部还有一些白色的物体。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已经让我很不舒服,此刻看到那白色物体,我瞬间想到了什么,顿时胃有些难受。我赶紧后退两步,站到楼梯口。
“难道是入室行窃被发现了,杀人灭口?”这是我看到现场后的初步判断。
县公安局的人很快就到了。看着呼啸而来的警车,干练的刑侦警察和法医,我又想起了我当警察前的那些幻想,只不过此时的感觉却有些不同了。
带队的刑警姓程,带着他我们一起到了三楼。
看到房门开着,以及门前有些凌乱的脚印,他眉头一皱:“现场没人进去过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回答,“程队,你知道人都喜欢凑热闹,我来的时候门口已经围着好几个人了,不过放心,房间肯定没人进去过。”
程队点了点头,“嗯。那就好。”随后便安排人开始勘察现场。
我作为本地警员,也参与了调查。
我带着程队见到刘芸的时候,她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对现在的她来说,应该悲伤大于恐惧,因为,他是死者的妻子。
死者叫做张权,47岁,是个小商贩,自己经营一家小食店。这个张权我知道,毕竟镇子很小,即使不熟,但碰见也能叫得上名字,况且这个张权,还有些名声。
张权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大叔,他不仅仅开了一家小食店,同时还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给学生。
这在小镇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因为镇上的中学是附近几十里唯一的中学,学校里不仅有小镇上的孩子,附近乡村的孩子,都得到这里上学。他们为小镇添了不少生气,也带来不少生意。
由于附近的乡村离镇里都有一定距离,学校宿舍又不够,来这里上学的学生一般选择在外面租房子,镇上很多本地人家里都住着来上学的学生。
而在租房这个圈子里,张权的风评特别好。可能是自己没有孩子的原因,他对待租住在自己家里的这些孩子特别好。过年过节会请他们吃饭,甚至还会发红包。他平时为人和善,邻里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因此得知是他出事后,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了阵阵哀叹声。
我知道这时候“审问”死者的家属有点不太好,但刘芸是发现现场的人,有些问题是必须跟她确认清楚的。
刘芸此时还有些发怔,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刘姐?”
刘芸浑身一颤,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哇地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
老实说,我调解过很多纠纷,但今天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着节哀顺变。程队站在我旁边,也不催促。
过了一会儿,刘芸的哭声慢慢地变成啜泣,身体也慢慢稳定下来,我轻声说:“刘姐,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有些事情还得需要你帮忙,这样我们才会尽快抓到凶手。”
刘芸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位是县公安局的程队,是来帮忙破案的,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
程队这才上前来,对刘芸说:“刘姐,还麻烦你把发现……这个过程描述一遍。”出于照顾刘姐,程队没有说“尸体”。
刘芸的情绪还不是很稳定,悲伤和恐惧交替,使得她的描述断断续续,但我们还是了解了整个过程。
因为过程很简单。
昨天刘芸回娘家串亲,只有张权留在家里。但今天早上他俩还通过电话,但等她到家一打开门,就看到了那幅情景。
刘芸的第一反应是死了人,她吓得从家里跑到街上,边跑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直到一个邻居拦下她,问她是谁死了,她才反应过来,当场晕过去了。
几个邻居不明就里,想把她抬回家里。结果刚到楼上,也被房间里的情景吓了一跳,这才报的警。
接着程队又问了几个问题,想了解张权最近有没有与谁结仇,或是往日与人有没有宿怨,但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这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想的是,这种地方,即使有仇怨,也到不了杀人的地步。
见程队问完,我把他拉到一边,说了我的想法:“程队,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入室盗窃,结果被张权发现了,所以杀人灭口?”
“不会。”程队想也没想就回到道。
想法被否定得这么干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随即问道:“为什么?”
程队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现场的方向走去,我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
“你看过现场,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过,你还没看仔细。现场是有被翻动的迹象,但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致命伤应该是后脑的那几下,你想想,如果你发现有人偷窃,你会背对着门任他戳你后脑勺,一点也不反抗?”
听到程队的解释,我登时羞红了脸,心里感叹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但嘴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队却并未多在意。等我们到达现场,现场已经勘察完毕。程队拿着勘察报告,听着一个年轻的警员的汇报:
“经法医初步检验,死者的死亡时间在早上7点到9点之间。房间内没有打斗痕迹,死者的致命伤位于后脑,一共三处,被利器戳穿大脑。凶器是一把螺丝刀,就遗落在房间中,上面有指纹。房间里有被翻找的痕迹,初步怀疑,是熟人作案,作案动机可能是为了钱财。”
“嗯。”程队点了点头,“有怀疑对象么?”
“嗯!目前怀疑,是住在死者家里的一个学生。”
“学生?”我惊讶得没控制住。
程队和警员都看了我一眼,我讪讪地闭了嘴。
“你继续。”程队又低下头看报告。
“死者家里住了三个外来的学生。两个是初中生,就在这里。刚刚比对过指纹,并不匹配,同时两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个叫刘强,现在读高二。刚刚去查过,人不在家。刚刚我们在他的房里发现了带有死者血迹的衣服,已经派人去抓了。”
我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并非感叹县公安的效率,而是想不到凶手是一个学生。我不是没听过类似的案件,只不过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种感觉还是难以形容。
在小镇待得久了,接触到的人虽说不是个个心地善良,但生性大都比较淳朴,即使是闹事的学生,也不过是孩子心性,我实在是想不到一个学生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前后还不到半小时,我就看到两个刑警押着一个人向我和程队走来。
我看着刘强,脸上还是满满的稚气。出奇的是,他此刻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没有慌张,没有恐惧,甚至连愧疚都没有。
“是被吓愣了吧。”我心里想着。
程队还没说话,我就听到“啊”的一声,紧接着从人群里冲出一个人,伸手就朝刘强脸上挠去。好在一旁的警察反应快,一手抱住了她。
刘芸一边挣扎着,口中一边喊着:“你这个白眼狼啊。你权叔那么照顾你,你怎么下得去手啊。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怎么下得去手啊……”几个警察一起上前帮忙,把她拉到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
看着刘强的反应,我知道,不用什么证据了,他就是凶手。但程队要冷静的多,该走的程序都得走一遍。结果当然还是那个结果,刘强全程没说什么,就被压上了警车。
老实说,刘芸的质问,也是我想问的。就像之前说的,张权的租房学生中的风评很好,而事后我也得知,由于刘强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张权对他更照顾一些。
张强家里并不富裕,因此张权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时不时地还会给他个红包,钱虽然不多,但哪个房东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很想问问张强,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在我心里,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能成为他做这件事的合理解释。
程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把我叫到一边,问:“你是不是想不通,这个刘强的犯罪动机是什么?”
我不知道程队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也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还没审,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其实很多事情,原因并不复杂。人性尤为如此,欲望更甚。这世上,有纯粹的善,同时也有纯粹的恶。当被欲望蒙了眼,蒙了心,就看不到原因,也看不到后果。那小子是个赌棍,被抓的时候还在赌场里赌钱呢。”
虽然我不如程队敏锐,但是我也不傻,更何况他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可是我还是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就这样,刘强就把平日里处处照顾他的张权给杀了?手段还那么残忍。
这时我想起刘强被抓时的表情,“难道这就是纯粹的恶?”
刘强被程队带回了县里,现场的人随着警车的离去,也一点点散去,但对这件事的讨论却没有停止,毕竟对小镇而言,这算是惊天动地的大案了。
一时间,各种猜测,各种说法在小镇上传来传去。其中不乏像“被鬼迷了心窍”、“被下了降头”这种不着边际的说法。但流传最广的,和程队对我说的一样,“刘强为了抢钱去赌,杀了自己的房东。”这也是最接近事实的。
由于证据确凿,审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托我在县公安局朋友的福,我第一时间得知了审讯的结果和整个事件的过程,与程队的猜测无二,只不过更为详细了。
刘强从高一开始,就住在张权的家里。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学校成绩也不错,因此很受张权的喜爱。刘强家境不好,因此张权对他尤为照顾。他不仅仅经常请刘强吃饭,还时不时地给他买吃的,甚至刘强嫌贵的教辅材料,张权也会给他买。
平时,刘强也表现得很好。但升入高二之后,刘强不小心掉进了赌博这个深坑。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地跟同学之间打打牌,但慢慢地,刘强越赌越大,无法自拔。
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刘强在小镇上的赌场里,赌了一夜,把自己的学费输了个精光。
第二天凌晨6点钟从赌场出来,刘强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此时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输掉学费的他却并没有懊恼,反而想要弄点钱来,把输掉的钱再赢回来。
一开始,刘强只是打算跟张权借点钱。所以他从赌场出来后,就直接回到了家里。但那时,张权并不在家。
刘强一直等到七点半,张权才回家。刘强随便撒了个谎,想跟张权借三百块钱,但当他看到张权钱包的时候,里面厚厚的一叠钞票让他改了主意。
他回到房间,拿了一把螺丝刀,下楼敲开了张权的门。在张权转身的一瞬间,刘强掏出螺丝刀,在张权头上狠狠地扎了三下。张权当场倒在地上不动了。
杀人后的刘强竟然没有一点害怕。他拿走的张权的钱包,还在房间里四处翻找现金。然后关上门,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又回到赌场去了。
被抓的时候,他眼睛都快输红了。
听完朋友的话,我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原因,但真正确定之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对我来说,还不如“被鬼蒙了心窍”、“被下了降头”这些来得好。
我又想起了那天程队对我说的话,“纯粹的恶。”还有另外一句:“你不适合当刑警。”
现在我才明白,他那天为什么对我说了那么些话。
经过这件案子后,我不再幻想遇到什么大案,也不再幻想着享受破案追凶的紧张刺激。我不愿意看见那些残忍,也不愿意在遇到那些纯粹的恶。
如果警察的生活,都如我这里平静得如湖水一般,那才是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