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吟

图片发自App

老魏是个新票友，却是个老顽童。尤其喜好玩乐器。什么二胡、提琴、笛子、箫都玩，而且是从小玩，一直玩到现在，玩到退休。也许是夙缘，也许是后因，老魏好玩，越玩越多。前几年又学会了两门新手艺，一是京胡，为他夫人;二是尺八，为他自己。其实，他真正的职业却是个画家，乐器，只是他业余之中的业余而已!

早年他一直在中学里当美术老师，那时节学校不怎么重视美术教育，所以他也就闲来无事，一直单干，画他自己的画，乐在其中，也成就其画。后来干脆请假出来，一心画画，而且画价一路看好，不少人喜欢他的画，收藏他的画，有的机构还专门做他的专题画展。一时洛阳纸贵。他也很快成了当地的名人，一些媒体写人物专访，出版他的个人专集。

老魏是个聪明极顶的人，他的绘画有自己的特色，喜欢把个人的情趣学识融入绘事之中，无论山水、人物、花鸟，几乎无有其同者，他好写古代的一些高人雅士，志趣于山水，他自己也有一份向往山水的情怀。他把这种山水情怀付诸笔端，因而生趣盎然。他的笔墨空灵，深受藏家所重。一次，他向我展示了最近创作的一组山水人物，我一看，依然是他那一惯的人物高士图，而且设色协洽，构图精巧，人物传神，是一组不可多得的绘画精品。当时我很兴奋，即兴写了首诗向他祝贺：

魏兄笔下有高贤，琴箫书画各呈天。

池染烟岚生墨趣，翰弄金星赋诗篇。

云行云驻凭天籁，花开花落两自然。

但爱春风秋月里，闲随流水逐华年。

莫问沧波千重浪，自在胸中丘壑间。

绚烂之极归平淡，半张陈纸写当前。

一竿长箫述史迹，时将尺八老吹禅。

诗尾有一段长跋：魏兄曲直先生好写高士，常以怪人怪物形象出其笔端，清雅高洁，风流绝尘，于丘峦山壑间驻足，于春花秋月下清吟，或谈禅说道，或箫引凤凰，三五成群，在匡山蠡水间行吟，自在逍遥。笔下之高士，亦是心中之高士，心中之高士，亦是夫子自道也，时人谁解其意？

他学京胡纯粹是为他夫人。前些年他的夫人因患小疾，医生建议她找个个人感兴趣的事玩，保持心情舒畅，于是就有了跟着她的兄弟们一起玩起了京剧。她一张口，居然是女老生的唱腔，而且不出一年，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京剧票友，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她尤其喜欢王佩瑜的唱腔。一次魏夫人说，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求过你，你就不能为我做一件事么？她说的一件事，就是要老魏为她这个不到一年的京剧票友做专业琴师。这下难住了老魏。老魏拉过二胡，但没拉过京胡，更不懂京剧，怎么为她当琴师？

前几年，他和妻舅胡立伟先生一起来庐山秀峰邱家坳闲居，更是过上了闲来随性随意的山水生活，彼此乐在其中。除画画，弄箫外，学京剧，拉京胡，呼朋邀友，对月长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把个当地百姓的普通农舍改造成闲居的民宿，让一些城里的朋友们羡慕得直呼“要一起回到从前去"。就这样，老魏居然为了夫人又新添了一门手艺，专为夫人这个老生伴奏——拉京胡。这对于老魏来说，只是找了个新的乐子，增加了个玩项；对于他的夫人而言，配有了一个专业琴师，这种富绰的程度又有几个票友所能做得到呢。每次夫妻同台，总是一个红花，一个绿叶，人前人后，琴瑟和谐。老魏甘当这个绿叶。

如果说，他学京胡是为他夫人，那么他玩尺八，则纯属为他自己一泄胸臆。他认为，只有尺八才能真正让自己得到抒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吹禅"。

那几年书画市场兴隆，很多人都替老魏惋惜，说老魏不务正业，把个画画的好手艺荒废了，别人都赚得盆满钵满，老魏却不惊不喜，不激不厉，依然我行我素，画他的画，拉他的琴，吹他的箫。他喜欢每天早起，盘坐在蒲团上打坐，眼睛微闭，头有微倾，十指双扣，似睡未睡，俨然就是一个禅者。也不知是什么机缘，让他在朋友那儿接触到了尺八，便一发不可收拾，那种痴迷的程度和上手的速度让我吃惊。他每每和朋友一起，彼此拿着一根长长的尺八，自度心曲，对天长奏，那种协调与意趣，也只有他们自己最能懂得，这大概就是他内心深处的禅。我说他的尺八是长长的尺八，是因为他的尺八并非一尺八，而是一竿足有三尺的加长尺八，取尺八的苍凉与浑厚，幽远与深邃，拟自然天籁于箫管，奏清怀以松竹，引明暗对山流。完全是自度心曲，自散襟怀。将这种法器应用得得心应手，人器一体，奏者殷殷，听者渺渺。记得他要我为他的隐石听松楼撰写对联时，我一时兴起，题曰：和乐尺八松飔韵，书牍管寸竹简风。

日前，老魏突然对我说，过来看看我。我说，欢迎!天气这么热，让我有些感动。他说，西安来的画家朋友还在的话，一起邀来玩玩。好的。 我们约好了时间，老魏早早的一个人驾车，带着一竿尺八，外有一个精致的布制管套，夹在腋下，头永远剃得那么光，加之一袭唐装，像个侠士，飘然而至。西安来的吕先生也发来信息，他和夫人马上就到。就这样，我们几个相聚在小小的砚人草堂。经介绍后，他们亦有相见恨晚之感。

话已开头，茶过三巡。我说，今日难得几位至此，不如我们边喝着清茶，边请魏先生来一曲尺八如何？于是我们几个一同相邀。老魏稍作谦让，便端坐一方，独自奏出他的自度曲――明暗对山流。顿时，小小的木屋里一片空寂，有如长天远涧。隔门而坐，老魏竖一长管，眼似微闭，气沉丹田，一股气息，蜿蜒从竹管中流出，那声音，又如山岚过岫，空谷传音。先是一丝一线，从远道而来，委婉曲折，接着，啐吐两声，重而不浊，与前音相携相连，有如水击中石，翻转多姿，而后徐音汩汩，静水流深，那声息，那清气，那流响，前所未闻，后所难遇。

原来，吕先生也是个尺八行家，端坐一边听着老魏的尺八，很是激动，又是拍照，又是解读，看来诗向会人吟。吕先生说，我以前也写过尺八。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听朋友吹奏，应朋友的要求，写了幅尺八图。今听魏先生吹奏尺八，觉得行止见识皆出于其上，我来写幅尺八吟。于是吕先生，一边运气，一边展毫，先单线勾勒人物，后浓墨横皴山石，随着音乐节律，一高士长垂尺八，静坐危岩，四野空旷，下临深渊，若万仞峰前，有山岚流响，似长涧空音，引泉流幽咽，一股旷古清音从天际地洞中传来，直入人心，触碰那最柔软的一处。老魏亦和着图景，立在一旁，竹音款款，逶迤生姿，这样一幅箫音配画图景让我震惊。其实，他们之间并未有过任何合作，今日偶遇，又有此天作之合，纯属意外。合着清脆轻婉的尺八之音，将整个室内充盈得清气荡漾，余音绕梁。其笔带音，其音转笔，不断地在空中纸上翻展，化袅袅余音成浓淡枯湿的线条，委婉成态，黑白分明，顿时一幅疏密有度，收放自如的尺八图跃然纸上，让美的瞬间阖然凝固。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仿佛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重奏新翻，俨然一出音画和谐的知音图。吕先生画上题曰：

始于大唐兮，雅称庙堂。

有缘东渡兮，上洛奈良。

君子二佾兮，不羡焦尾。

闲云野鹤兮，何为擅长。

时在戊戌夏，法乐。

据介绍，尺八，古代中国乐器，原始于大唐，奈良时代传入日本，平安时代绝迹。镰仓时代日本僧人心地觉心入宋参禅，于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从无门慧开习禅期间，向同门居士张参学会吹奏尺八的技艺，归国后传授尺八技艺，一直延续至今。尺八之名，最早见于《旧唐书 ·吕才传》：吕才能为尺八十二枚，尺八长短不同各应律管，无不谐音。《辞海》曰：尺八，亦称箫管，竖管，因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宋以后即不使用。仅有五孔，前四后一，无膜孔。上个世纪末因机缘又传入我国，后迅速成为许多箫管爱好者的玩器，因演奏有一定难度，使很多人也望而却步。魏先生能演奏得如此得心应手，得益于他的聪慧与才情，更得益于他对生命的理解与人生的领悟。如今，一管尺八，成了他的法器，让他如醉如痴，管不离身，曲不离口，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外延。其实我是多次听过他的演奏，可惜，我的这点悟性，是无法揣度他的心事与禅机。这让我与他成了两个境界的人。

2018.7.28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

图片发自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