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个坐在一起玩牌就是潮流的时光。
那个村霸,离了乡
当明哥再一次见到大妖时,大妖已经不再是那个拿着石块追一群男生满村跑的女霸王了。如今大妖踩着高跟鞋,风衣紧紧地裹着修长的腰身,手里还牵着孩子。
脸上甚至还涂着粉。
“是明哥啊。”大妖脸上毫无风雨,仰脖子唤了一声。
明哥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当时鼻子就酸了,大妖声音还是那么粗狂,还是那味道。明明只是一声亲切的招呼,听起来却像是破口大骂的前兆。
“来了啊,”明哥看着地面,双手不知所措地揣在裤口袋李,身子左右摇晃,“孩子这么乖呀!几岁啦?”
“三岁,”大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明哥,最近在哪呢?”
“哦,”明哥挠挠脑袋,“没干啥,上班下班呗还有啥。”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四下看,寻找着下个话题。
桌游区的展位花里胡哨,coser们极不专业地摆着姿势,脸上挂着夸张的笑容,极尽所能地吸引着为数不多的路人。其中一个桌游体验的伙计瞅准走过来,大方的向二人伸出手。
“如果二位有空,来我们这体验一下?我们有狼人杀三国杀......”
明哥看着大妖,犹犹豫豫地问道,“来两把?”
“好长时间没玩,手生。”大妖撸了撸袖子。
“不过虐你够了。”
看着大妖扬起那挑事的眉毛,明哥痴痴地笑了,就是这种感觉,他找了十年。
......
明哥小时候是个老实孩子,当自己的老弟都开始逃课上山逮鸟的时候,他还在帮老师收作业,回家路上也会给家里买些晚饭用的烧饼。可能家里老大都比较成熟,每天晚上他都跟个大娘一样满村找老弟回家吃饭。东家问问西家瞅瞅,大街小巷扯着嗓子叫老弟小明,然后在饭还有最后一丝温热时,把老弟按在桌边。
“今天下午没去上课?”
“去了,中间去妖姐家拿东西......”
“拿东西都这么长时间?”
“没,妖姐她......她教我做事情……。”
小明十次不回家,八次都是找妖姐,妖姐简直成了老弟的挡箭牌。
的确,村里没哪个小孩敢惹妖姐,妖姐家是村里最早出去做生意的,爹妈都不在家,只有爷爷奶奶和妖姐住在一起,几个星期爹妈才回来一趟,带些东西吃顿饭,放一笔钱就走了。爷爷奶奶对孙女也很是溺爱,所以妖姐兜里总是有厚厚一沓零钱,有事没事就买些稀罕东西“打赏”一下屁股后的小弟。
像什么鱿鱼丝,牛肉粒,猪肉干, 村里孩子对此完全没有抵抗力。而这只是冰山一角,妖姐家里的稀罕东西,足以让村里孩子眼花缭乱。
老弟没老实几天,晚上又不回家吃饭了。
这回明哥直接拿着扫把,往妖姐家径直去。
老远,大明就听见妖姐的叫骂声。
“老干你就赖吧,当我没看清还是乍地?拿回去!”
明哥脚步愈发快速,最后一脚踏进妖姐家大门。
“呦!大明来啦,快来,奶奶刚洗的水果,尝尝?”妖姐的奶奶端着果盆从客厅出来,笑容可掬。而院子里,大妖姐正和村里一群孩子围着小桌打牌。
妖姐奶奶很贴心地从客厅拿了张小凳子,让明哥坐,明哥气势一下子就颓了,把扫把藏到门口,心想着等老弟打完再拽回去。
大门敞开,院子里四下通风,几个人得嚷嚷着才能玩起来,妖姐更是泼辣,一脚踩着长条凳,一手抽着牌往桌上劈里啪啦地摔。
“老娘可从不打感情牌,杀!”
明哥从没见过八个人一起打的牌,这种牌上密密麻麻的图案,甚是复杂,没有数字,没有地主。一圈人就这样围着桌子,在晚风里杀来杀去,空气中时不时飘来水果的甜腻味,大妖的唾沫味儿,和不知谁的屁臭味儿。
明哥坐在那里,不知不觉中看了一把又一把,直到爹娘破天荒地来叫兄弟二人回家。
最后大明才知道,这叫三国杀,城里刚开始流行,大妖姐爹妈就给闺女捎回来了。算是走在了潮流的最前沿。而此后好一段时间,大妖院子里都挤着十来个孩子,轮着坐,而大妖则永立于不败之地。
在大妖眼里,老实巴交的明哥是个稀客,每次,明哥都以叫老弟回家吃饭的名头过来,但每次都禁不住大妖的诱惑。
“老干起开,叫明哥坐着打几把。”大妖朝明哥摆手,拍拍身边的板凳“来明哥!坐姐这儿!”
有时明哥良心发现,强扯着老弟回家。最后饭是吃完了,但总感觉少点什么,电视又没有什么好台。老弟就抱着枕头坐在床上,也不看书,也不说笑……
最后实在禁不住,带着老弟回大妖家看,老干几个已经是在收拾残局了。满地的瓜子橘子皮仿佛在向他们展示着刚刚发生的精彩战斗。
后来,大妖去远方的城里上学了,家里只留下爷爷奶奶。为了不打扰老人休息,村里街坊都不让孩子再去人家里闹。其实也没人会去闹了,大妖一走,村里的孩子仿佛丢了魂,聚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玩。有时老干把牌从大妖家要出来,再挨家挨户叫出来六七个人,玩不了几局,就因为规则问题吵起来。
“听我的!人家都是这么玩的!”
“瞎喷!大妖姐课不是这么教你的!”
听村里长辈们说,大妖家在城里买了小洋楼,等全装修好了,把俩老人也接过去住,以后就不回来了。明哥就问,过年过节呢?
长辈说,人家家里住的的可远着嘞,回来一趟多麻烦?现在网络多发达,打个电话视个频,意思送到就行了,现在城里的人多忙啊,手上乱七八糟那么多事……
年下,大妖回来了,坐着小车,来接爷爷奶奶去远方的城里住。看着大妖搬着行李从院子里出来,明哥也去帮忙。
“不回来啦?”明哥问。
“不回了,老娘忙。”大妖辫子一甩,差点扇到明哥。
“唉,想着还能跟你杀几把。”明哥害羞地笑。
“杀?”大妖冷哼一声,“你们太菜了,又教不会,没意思。”
大妖家的小车车载音乐大声放着《柳浪闻莺》的电影插曲,声音震得窗户都一颤一颤的,音乐夹杂着鞭炮声,整个村子都热热闹闹。大妖的爷爷奶奶笑成一朵花,把家里的零食都搬出来给过路的年轻人,让他们来大妖家帮忙的,村里的小孩,鱿鱼丝和肉干一把把地往兜里装。
大妖家终于空了。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反正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
白光的声音悠扬而朦胧,明哥看着大妖跟街坊的娃们拉拉扯扯,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惆怅,冬日的凉风混着二氧化硫拂过明哥的发间,好一番萧瑟景象。
就这样,明哥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离别,大妖的路线与明哥越走越远,再也没有了交集。
明哥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生活一下子紧张起来。学校全封闭,不准带手机,当然明哥也没有手机,所以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困扰,只是学业越来越紧,明哥越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跟不上其他同学的节奏。
不光学习跟不上,玩的也跟不上。
班里的同学玩的很花,星际,CF,起凡,联盟,每天晚上都有一群学生偷偷摸摸翻墙出去包夜。白日课间,男生就成堆成堆地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战术和出装,到了周末短短的休息时间,学生更是疯狂,网吧个个爆满。
明哥天生比较喜欢大家一起玩拍桌子叫嚷的感觉,他跟班里几个同学一起去玩过几次联盟,但发现自己完全适应不了那些复杂的操作系统。当初三国杀是大妖手把手教着玩起来的,但现在,没人愿意教他玩游戏,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摸索中,明哥一直被同学骂,话很难听。
“下路能不能不送啊?会不会辅助啊?”
“TM能不能别动我兵?”
从前挨大妖骂,也很难听,但明哥没有丝毫不适应,如今那些同学的话也没有其它意思,但明哥就是听着不舒服。
渐渐的,联盟的赛季比赛也如火如荼地办起来,皇族,SKT,了解他们几乎成了男生交流的基本功,明哥也学着查了一些资料,再和朋友讨论,却遭到朋友白眼。
“名字都说错了,飞科,不是灰科,”
“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游戏仿佛已经不叫游戏了,叫电竞,电子竞技,还传言着要进奥运会。
明哥有些茫然,他攒了点钱买了专业的三国杀桌布铺在寝室,想吸引左右寝室假期没回家的凑成一堆痛痛快快杀一晚上,最后人是坐一起了,但大家仿佛都操心着其它事,讨论着明星或者学校里的某个人,有时还讨论着自己家族的奋斗史。一张桌子,非要分个老大老二,有半路接电话的,有觉得没意思的,没耍两把,人就散完了——明明手机就能玩,为什么非要坐一起?
学生们的枕头底下,藏的都是手机,晚上寝管一走,被窝里就亮起了荧光,到了凌晨还有人偷偷发出笑声。
明哥的父母说,考上了大学,就给明哥买手机。
高中期间,明哥慢慢变得有些自闭,他渐渐放弃了凑几个寝室玩三国杀的念头,好好学习。有时学校里哪个男生在操场和哪个女生表白了,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围一圈,明哥也没兴趣看。
圈子里的女生,精致优雅,娇小温柔,仿佛和明哥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明哥也想过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女朋友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还试着用别人教的“撩妹大法”和女生搭讪,结果堪称惨案。
就这样,明哥度过了他的高中时光,考上了一所二线城市的大学。同时,明哥也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手机。
第一时间,明哥下载了三国杀,躺床上报复性地杀了一个暑假,网上的对手菜到令人发指,他以两天一个段位的速度升到大师,然后再建个小号,再打到大师。他想把自己这些年的所有憋着的气全撒到那些新手玩家身上。但每次结算奖励都让他使不上劲,他不想要那些虚拟货币,也不想买什么道具和场景,他只想让那些玩家来到跟前,叫一声“卧槽,明哥这么吊啊!”
或者他是想让大妖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叫一声“呦!小伙子长进了呀。”
其实有好多次,他都感觉大妖也在玩这个游戏,可能在某天夜里的某一局,他们还大杀过一把。但看着那些僵硬的动画人物,听着机械的女声,即使碰到了,又怎样?
毕竟不是真人。
大学里,明哥参加了棋牌社,倒是跟别人结结实实杀过几天,圆了明哥的梦,但怎么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晚风灌进小院,满鼻子的瓜子水果味,唾沫味和屁味,大妖扯着嗓子嚷嚷着,大妖的爷爷奶奶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大学旁的网吧依然爆满,联盟已经不知多少个赛季了,明哥唯一的一次定位定到了白银二,实在打不上去。
寝室里各有各的游戏,联盟也只是偶尔一起打一把,还总是以翻车告终,很没有游戏体验,而明哥就是那个拖油瓶子。
明哥就开始想念大妖,村里小伙的脾气千奇百怪,但一到大妖家,都像个听话的小弟,大妖人也好,谁都看在眼里,谁都能照顾到。
一次过年回家,明哥看大妖家换了副对联,急忙问老弟。老弟说大妖前几个周回来过一趟,是她爷爷死了,要葬老家。
还说大妖订婚了,都有肚子了。
明哥问男的怎么样。
老弟说,不是咱这边的人,但是挺有些钱,开着大奔回来的,亲朋好友一大堆,整条街都满当当的,比大年下还家伙。
明哥去山上的墓地看了看,果然很气派,修有围墙,还新种了树,树苗将墓地划成一格一格的,明哥甚至还看到给大妖留着的地方。
明哥就叹,乖乖,都修这么多辈啊。
大妖爷爷的墓碑上,刻有大妖的名字,明哥低头一看,大妖名字后面还用木炭画了朵小花,明哥就指着笑,你看这大妖,还是那样。
老弟就说,不,大妖变了,又瘦又白,说话文理文气的,头发烫成卷儿,可俊了。
明哥看着那花,画的一笔一划,圆润饱满。
他苦笑了一声,走了。
毕业的压力很大,找实习单位,和公司前辈下馆子打关系,接着又见到形形色色的客户......明哥越来越像个职场老男人,看着穿着校服的小伙子,也开始怀念自己的青春时光。
公司有几个不错的女员工,有前辈给明哥撮合,但明哥总是推脱,说想攒着买房钱了再找对象,大家都说明哥踏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其实明哥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心气太高,他想成为成功人士,娶最难征服的女人。
他没见过和大妖订婚的那个男人,但他知道大妖很爱他。
那可是大妖啊,一代村霸,成了依偎在男人身边的小鸟,那男人该有多厉害啊......
明哥一直在做一个白日梦:有一天,大妖的男人会带着大妖来和他吃饭喝酒,男人毕恭毕敬,满嘴吉利话。而大妖喝醉后就开始拿明哥开唰,男人拦着大妖,让大妖回家等他。明哥此时横刀立马,指着男人说,我跟大妖认识的时候屁股还光着呢!你这外人说甚?男人从包里拿副扑克,而明哥一挥手全扒拉到地上。
“服务员!来盒三国杀!”
然后男人服侍着明哥和大妖,杀了整整一个通宵。
但白日梦毕竟是白日梦,那是有段日子明哥做项目挣了点钱,与合伙人摔酒瓶子摔出来的,酒一醒,便再也不敢想。
光是那个墓地就要十来万,那还是大妖男人为了讨老丈人欢心建的,要是搁明哥身上,也就是过年过节给老婆家里带些特产补品。
修墓地?那得多有钱才能想出来的呀。
明哥工作认真,工资却一直不高不低。还好,老板比较照顾明哥,明哥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比如出差时候给明哥多几天时间四处转转。
一次出差,明哥正巧遇上了那个城市的桌游文化展,会展中心里看客稀稀拉拉,有些展位还站了几个浓妆艳抹的模特。走过去聊了几句,她们连三国杀的规则都不清楚。
而大妖,就是在明哥准备离开的时候出现的。
那一刻,明哥眼里泛着光。
他们和展位的工作人员一起杀了几局,因为这里人不多,所以相邻几个展位的工作人员都凑过来玩。大妖和明哥谈笑风生时,身边的工作人员已经换了又一轮,还有个曾参加过三国杀省级大赛的老选手也过来围观,展会主办方的媒体人员不停地在拍照留念。
最后,孩子哭闹着想回家,大妖利落地抱起娃娃,一边还拍了拍明哥的肩膀。
明哥,长进了呀。
明哥差点没哭出来,他把出差准备的名片塞给大妖。
有空联系。
大妖抽出名片,看了眼。
“呦!项目经理呀!”大妖故作夸张的叫了声,“什么大项目啊。”
明哥挠了挠头,“做家具的。”
“有出息!”大妖把名片揣进口袋里放好,然后颠了颠哭闹的孩子,“乖啊,我们这就回家。”
大妖朝明哥邪乎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个拿着话筒的工作人员想趁机采访一下明哥。
“这位先生,请问您想对我们这次桌游文化展说些什么呢?”
明哥看着大妖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离去,傻傻地笑了笑。
“挺好。”他道。
“就是缺盘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