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力量

又一年清明，凤仙花快开了，记忆里它们总是一夜间灼灼燃起，随后遇上雨季，便如同水泼染料般缓缓颓败下去。

老家的祖坟山头缀有一大片野杜鹃，那种雨光中潋滟的红，总在一些缄默与缅怀中给予我希望的意象。被埋于脚下黄土的人，是我的祖先，许多年前，他们也曾在此祭奠。小时候我努力地想象他们的模样，想象他们开垦田地，喂养婴儿，种下春天的杜鹃花——我望向墓碑，企图不再假装虔诚，逃离一抔黄土的假象，真正触碰到我与他们之间遥远的羁绊，隔着死亡。

我想，死亡不应该成为忌讳的话题，为了好好活着，对于死的思考似乎比对于生的思考更具体清晰——在终于知道想要什么以前，我们总会先明白不想要什么——一场了无遗憾的死亡必将从旷达宽阔的生命中回溯。万物鲜活的春天，极适合思考死亡。绵长的雨，孕育泪水，而满山盎然的花束，则防止我们沉溺于泪水。

但我们很少再有泪水了——我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一点。当一切安静下来，泪水来自柔软的内心，这个热闹到极点的世界常常阻碍人们与自我独处，与自我对话，乃至与自我和解。因为无法与自我建立联系，我们同样没有办法与他人建立坚固长久并最终信任的联系，于是柔软成为容易被伤害的同义词。很多时候，我们不再认真地忧愁，我们也不再柔软地爱，我们的眼泪失去原本的力量——那些不敢直面内心落下的泪水全是假冒伪劣产品。

清明前夜，读到奥茨的话，仿佛寻寻觅觅终遇同类——不要为你的柔软感到抱歉。很多人小时候，父母总是教育他们，要理性，要强壮，要成为一个战士，最后你成为了这样一个人，但在你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片空地。在那里，你柔顺而多愁善感。生活艰难，一个人可以显得特别像一个战士，但同时，也可能是一个爱哭泣的人。当你需要得到工作晋升，或者现实生活中某些必需争取的利益时，你会变得理性而冷静。但当你一个人独处时，也许看一场电影，你就泣不成声了，不要为你的眼泪感到抱歉。

春天之前，一位好友失去至亲，她告诉我:我没有眼泪，我不想对着那些怜悯的眼神落泪，我可能天生冷血动物吧。我们沿一条坠着落日的河走啊走，晚风含情，夕光有画意，墨绿夜色是最后涌上来的。我们一直走，生活在死亡过后，依旧继续下去了，我们不说话，任由眼泪低声细语。

又一年清明，又一个柔软的节气，所有感时伤怀、追古忆今都变得自然且美好，所有热泪都不再被抑制，所有柔软都刹那盛开。

万籁俱寂，眼泪落下来，也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