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赋】滕王阁的绝唱

二十几岁，是怎么的年华？从前的王勃坚信在二十几的时候他一定可以和汉代的终军、宋代的宗悫一样，成为这个国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为社稷天下一展雄才。

王勃少年.jpg

那时，京城无人不识王子安，他六岁能诗，十岁六艺精通，十四岁时甚至研习医经，博学多才。他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一般人穷尽一生不能领悟的东西，他信手拈来。十六岁那年，他不愿靠家族蒙阴，而是和寒门子弟一起公平参加特招考试，凭借出众的文采被皇帝青睐，叹他是“大唐奇才”！这样的王勃似乎已经脚踩青云，扶摇而上之日可期。他锦衣玉立，眉目舒朗，端得一派风流倜傥，羡煞旁人。而然，现实却狠狠的将这位才子踩落尘埃。
二十六岁的王子安一无所成，一介书生。王勃获得赦免从狱中走出来时，一身粗布长衫，眉目间暮气沉沉，两次贬谪已经将这个年轻才子打蒙了圈。官场风云诡变，远比纸上文章复杂千万。曾经赞他文章绮丽的明君，一句“歪才”否认了他的政绩才干；空有满腹诗书、千般辞藻的天才文豪，却不知如何为自己做无罪辩驳。而父亲受他牵连也被贬官交趾县，羞耻和愧疚化作钝刀日夜在他心口上划拉着，疼的他再也直不起腰来。于是他婉拒的朝廷第三次征召，带着深深自责和对理想的绝望去往交趾县侍奉父亲。
便是这一程，造就了一曲绝唱。它穿越时光的罅缝，在洪都府滕王高阁中回荡了千百年！

滕王阁.jpg

公元676年秋，王勃去交趾县的途中路过洪都府，正值滕王阁修缮完毕，都督闫公邀当地文人雅士登阁赏景，共贺喜事。王勃有幸在邀之列。酒酣之时，闫公请诸公为今日盛世作序纪念，众人皆知此乃闫公为女婿搭的台，其婿的《滕王阁序》早已反复修整，只等着今日大放光彩，所以大家都以才疏学浅为由推辞了。问道王勃，闫公言辞恳切，再三请托这位闻名于帝王的京城才子执笔。王勃不知前情，又是个对人情世故分外生涩的愣头青，不然也不会两次遭贬。长者请托，子安自当奉命。随即提笔蘸墨，千年前那场盛事就这般跃然于纸墨之间。
滕王阁临江而建，雕栏画柱，巍峨壮丽。从高阁远眺，江上斜阳晚照，将云彩和江水都染作了橙黄，看不见天水相接的那一线尽头。渔船上远远传来不着调的采莲歌，夹杂着小儿的嬉笑打闹，可以想到这个多么温馨的平凡一家；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向衡山之南成群而过，此起彼伏的叫声如同同伴间的低语，这是多么和谐的画面；滕王阁内高朋满座，举杯共饮，笑逐颜开，这是多么难得的美景盛宴。可这远近的热闹，都熨烫不了王勃心头的冰冷无助。他像是江边孤独的野鸭，周围的欢笑掩盖了他低咽的悲鸣，他竭力扑腾着翅膀，却无人能看到他的努力，唯有那天水间的彩霞无声的陪伴聊以慰藉。
王勃悲从中来，停笔伫立。清脆的排箫穿过远近的热闹施施然惊醒了他，周围变得安静了许多，周围的热闹歌舞如同隔了一道幕帘。这滕王阁，或者说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他的二十六年经历的人生百味在眼前一一闪过：有年少时求学的艰苦，有少年成名的志得意满，有两次被贬的委屈不解、有入狱时的绝望痛苦，有对父亲的愧疚自责，有怀才不遇的怨怼茫然、远走他乡的孤独寂寥……所有情感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无限放大，所有情感都被全然包容，任他宣泄，最后化作激烈的的控诉：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天地的广阔，孕育出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涤荡胸怀，它将王勃心中的颓丧消沉之气一扫而空。一个人所遭遇的不幸与宇宙的无穷相比何其渺小；一时的得失荣辱在飞逝的岁月之中不及白马过隙。王子安啊王子安，你又有何必执念于年少成名的终军、宗悫。难道不能在二十岁、三十岁有所成就，你就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了吗？难道两次贬谪就能打断你的傲骨、灭了你的凌云之志？难道才二十多岁你要自比像不得志的冯唐、李广，在自怨自艾中无所作为的老去？或者自比于贾谊、梁鸿，天天抱怨着明君的不闻不问，而放任自己的颓丧吗？
不，这不是我王子安想要的人生！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只要我不放弃自己，在逆境中也能找到人生的乐趣。失去了君王的赏识，但只要我自己欣赏自己，又有什么可惜？失去了少年奇才的负累，那我便静下心来在父亲身边重新学习为政之学，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写就一篇滕王阁序，王勃心中豁然明朗，再览滕王阁风景依旧，可心境孑然不同。江水悠悠端得一派自在风流，高台歌舞自是一番其乐融融。王勃才思未尽，再挥笔附上七言诗。待众人惊叹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时，这位语惊四座的雄笔奇才早已乘兴而去，不见踪影。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序文搅了闫公为女婿搭的台，幸得闫公也是雅量惜才之人，为后人留下了最绚烂的《滕王阁序》。论辞藻华丽壮阔，千年间唯有曹子建可与王子安媲美。然仅仅是词赋之美不足以让《滕王阁序》成为千古绝唱。是坎坷的仕途，抹去了天才的浮躁傲气，凝练了傲骨丹心。是多舛的命运，将诗人拉下云端，赋予了他笔间的练达通透。这样的王勃，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他经历的感受的仍然让同龄人只能望其项背，感叹世事无常。他将苦难的人生融进了他的词赋，赋予了《滕王阁序》深沉厚重的生命力，千百年间每一个走进滕王阁的失意之人都与当年的王勃产生了心灵的共鸣，同时也被他的积极之精神所感染，这才是这篇序文能够回响至今的力量所在。

滕王阁3.jpg

走出滕王阁的王勃，是一个全新的王子安，他眼中仍有风霜，但眉间舒朗开阔；他将心中的愤懑、委屈和自我怀疑皆抛却给了栏外长江。他离去的背影笔直坚韧，他脚下的步伐稳健有力。此去交趾，不仅仅是向父亲当面悔错，更是他潜心蓄力，再启征程的开始！
人们说王勃成就了滕王阁的千古绝唱，但反过来想，滕王阁有何不是尝点化王勃的菩提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