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以前是城里的大学生,来的时候是被麻袋装着的。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这个倔强的女人,就一直在跑。
小时候她抱着我跑,后来我渐长,她带着我跑,每当我跑不动了,她总是停下来,回过头跟我说:run,阿福,run!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执意要逃跑。跑一次,被奶奶抓回来,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接着跑。
后来她终于发现,带着我,她永远也跑不出小镇。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run,阿福,run!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我的唇边,咸咸的。
第二天,母亲走了,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不是梦,那是母亲在跟我告别。
我咆哮着去找奶奶:你打跑了我娘,你赔我娘。说完我狠狠地踹了她。
这个老太太,以前在家里是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但是那一夜,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2
母亲走后,我依然每天沿着乡间的小路跑步,耳边好像能听到母亲在喊:run,阿福,run!
跑累了,我就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看远方群山如黛。
小镇很小,只要把谷堆堆得再高一点,就能把小镇尽收眼底。
小孩在田野里追逐撒野,大人们拿着扫帚驱赶。
老人从井里把西瓜打捞起来,沁着井水的凉意,咔嚓一刀,西瓜汁溢出来,露出甜甜的红色瓜瓣。
夏夜的晚风裹挟着蝉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知疲倦。
这是我长大的小镇。也是母亲一心想逃离的小镇。
二胖跳上来,在我旁边坐下。谷堆抖了三抖,差点把我震下去。
我跟你讲个笑话哦,保证笑死你。这是二胖常用的开场白。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二胖,他的笑话实在是烂透了。每次讲完第一句话,就开始自顾自地笑,后面说了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可到最后,我总是跟着二胖一起笑。
笑话是什么,谁在乎呢。听二胖讲笑话,这本身就是个笑话啊。
“你看啥呢?”二胖问我。
“我想看看,山的那头到底是什么?母亲说的城里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好到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二胖见我有些忧愁,灵机一动说:“我再跟你讲个笑话吧,保证笑死你。”
我一哆嗦,赶紧准备开溜。却听见二胖的笑声越来越远。回头一看,二胖笑得在谷堆上打滚,一不小心,摔了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少年张扬的笑声。落日的余晖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地,直到太阳躲到山的那一头。我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可是有些人,去了山的那头,就再也不回来了。
3
小镇的青年,大多上完高中就毕业了。
在我高三那年,镇上来了一位支教的大学生。
那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阿福,想翻过那座山,不一定要靠跑的,考大学就可以。
我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考大学三个字,他像一道光,照进我的生活里。
每个年轻的教师,都曾幻想过自己站在讲台上,谆谆教导,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熊孩子会告诉他们,不存在的。
刘老师从温文尔雅,到唾沫横飞,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形容人单纯的成语——天真无邪、天真烂漫都可以。哪个王八羔子写的目不识丁,你才目不识丁!”
“在天愿作比翼鸟,下一句是在地愿为连理枝,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再说一遍,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二胖看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刘老师,长叹一声说:“你觉不觉得他越来越像怨妇了。”
窗外是被柳叶切割的世界,风从山的那头吹来,带着泥土的芬芳。
有一天我会跨过这座山,去到母亲说的城里。为此我要好好努力。
有梦想可真好。
4
后来,二胖辍学了,留我一个人继续奋斗。
高考那天,二胖来送我。
他说:“没什么给你送行的,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保证笑死你。”
我拔腿就跑。
考场里我奋笔疾书。
形容人单纯的成语——天真无邪!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一刻我有如灵魂附体。孔子,庄子,老子,孟子一一闪现在我眼前。这一刻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考完最后一门我从学校出来,二胖拉着我就往外跑。我一愣,干嘛呢?
“快跟我走,你奶奶不行了。”
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很久没有看到奶奶了。
二胖说:你奶奶身体早就不好了,为了不影响你学习,每天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觉。她一直在一个人熬着。
我整个人像被电了一下,突然就想起母亲离开的那个时候。
我哭得梨花带雨,哭累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里一双宽厚的臂膀把我抱回床上,说:“以后咱祖孙俩好好过。”
我这时才意识到,母亲离开的那个晚上,奶奶是知道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天动静这么大,我在睡梦中都能听到母亲在说话了,奶奶又怎么会不知道。
那段时间,奶奶其实很孤独。而我却没有对她好一点。
回到家,床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奶奶已经没了呼吸。
邻居说,奶奶弥留之际一直在问:“傻小子呢?傻小子回来了没有?”
我的心惶惶然地沉下去。
第二天,我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在最后。
那天阳光很好。
风吹弯了树的腰。
树在结它的果子。
果子对土地说:我要落地了,你可接住喽。
恍惚间我看到一个摇着蒲扇的老人,孤独地坐在树下,看到我来了,笑容舒展开来,她对我说:
傻小子,有出息了啊,考上大学喽。然后咯咯的笑。
一眨眼,不见了。
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一个月后,一张滚烫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穿过这条小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高高的谷堆,飞到我手里。
5
离开小镇的前一晚,我跟二胖躺在谷堆上看星星。
阿福,你说,城里人也会每天穿着大裤衩,躺在谷堆上看星星吗?
应该不会吧。
那他们每天晚上干什么呢?
他们会穿得西装笔挺,跟刘老师一样。然后躺在谷堆上,看星星。
嗯,有道理。
阿福,以后没人给你讲笑话了。你会不会无聊啊。
阿福,我再跟你讲个笑话吧,保证笑死你。
是青蟹跑得快,还是红蟹跑得快?当然是青蟹跑得快啦,因为红蟹已经煮熟了。哈哈哈。
是阿福跑的快,还是二胖跑得快?当然是阿福跑得快啦,这个傻小子,居然跑出了小镇,跑进了大学,跑到了山的那一头。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哎呀,阿福,你怎么哭了。别哭啊,阿福。
别哭。
6
临走那天,二胖来送我。
他帮我把行李搬上拖拉机。然后朝我挥挥手说:记得回来啊。
拖拉机突突地向前,我躺在后面的拖斗里看天。
我第一次发现故乡的云原来也这么好看,像小时候奶奶买的棉花糖。这时候老太太一定躲在某一朵云后面,摇着蒲扇说:“傻小子,有出息了啊,考上大学喽。”然后咯咯的笑。
天空把云朵压的很低很低。
我挥挥手,轻轻对她说:
很高兴做你一世的孙子,我们有缘再聚。
再见啦,故乡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