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火车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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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那个家,是在东北的一座小镇,呆呆傻傻地落寞于长白山脚下,不起眼的让逆旅行客时常淡忘。入了冬就会落雪,谢家才女的如棉如絮于此就差强了,硕大如席方合这里的脾胃。当银装越穿越厚时,那冰河雪山,琼枝梨花,在我心目中,是不照川端康成笔端那片雪国逊色半分的。哈哈!还有桩淌哈喇子的高兴事,翘首以盼的大年说来就来了,是东方林海雪原里满载而来的火车,咆啸着,让我亢奋无比。

想要过年,腊月得沙沙地翻篇,时常捻着日历,合计着余下的天数,心就会突突儿,像是撒了把面起子不住地发酵。小儿,难免就井里观月,如刻意亮过翅子的蝉,只知有夏不知年。那时,认为天地是同根同生的,所以,地球上的每个角落用划一的风俗弹冠相庆。孰不知圣诞是耶稣的生日,玛利亚的苦日,跟老祖宗的薪火不刮边的,也没受洗,就别凑那热闹了。

历经过物质匮乏的年代,就会认同过年是一家人朵颐美食的盛会,而这场群起而欢,长少咸集的盛会,是从除夕日开端,牵延至万里江山一片红的上元节。

家庭,循老例,当仁不让靠主妇来操持,更何况逢到年节。

妈妈是不是混血,姥姥没流露过锤音的话。只是从她一头黄发,高直的鼻梁与有次爸爸的语焉不详,我的心头埋下了狐疑。不过,妈妈的厨艺一直让我诟病,别叽咯,搧个大耳刮子,再不好吃,也没饿得面黄肌瘦,足足壮壮地长大成人。

我这个偷懒耍滑的素养,大抵是爸妈的偏心眼儿,哥哥们的谦让惯出的包,吃香是老疙瘩地位排行的先天优势;老话不也讲,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有一件捡饭的话料,后来常被抖出来嘎达牙儿。家里把稀缺的细粮可我先吃,二哥眼巴巴地候在桌边,左右手不住地扭结缪缠。不明就里,会误为锤炼周伯通的互搏术。待我那次胃口欠安剩了饭碗,速速急律令般钳过箍如铁桶,不消几口,粒米皆无。二哥的吃相是很狼狈的,我想对于过年,那时他比我更心急火燎的要上房揭瓦。

一般是要在三十的头天张罗忙乎,妈妈把储冻在仓房的年货搬出来融化开,洗洗刷刷,起锅架灶。猪的肘子、蹄子与排骨搁大锅里烀,柴禾在灶坑里噼里啪啦爆响,亮亮灼灼的火舌婀娜起舞。我猫伏在间壁的耳房,捺不住徐来的悸动,时而会悄悄地视巡一圈。时间不会绵长,耳膜就会拨动水起边的声响。咝咝嗞嗞的,撩着心弦,一点也不聒噪,倒似檀板清歌,美妙的洗耳净肺。渐渐,整个厨房会被氤氲砊砀的蒸气弥漫,在我看来,不亚于艾丽斯的仙境,可这里有蹲蹲实实的烟火气。不用溜号太久,去摆摆私属于我的木头块,列兵布阵,挥斥方遒;沙场点将: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七黄八夏九姜维。各逞雄姿,披甲奋槊。上面可有我为那勇冠千军者涂鸦的绣像哩!唉,仗还没打完,肉香就开始醇厚散溢,钻进四壁的犄角旮旯,有着穿透百炼精钢的威力。我又怎能逃过这肆意妄为的侵淫,回放,本已做好了迎刃而上的勇毅,可败局已定,我马上会成为无条件束手就擒,递上降表的蜀国阿斗。涎水在口腔里浩浩汤汤往返激荡,气流遍揉周身九万八千毛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时间尚早,肉肉们还需滚汤的浸煮,更需与葱段、姜块、大料与肉蔻的耳鬓厮磨,才能百转千回正果修成。“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管通不通,这乱入的酸词,的确映印了我当时翻江倒海的心情。

沙漠里养牡丹,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换个地儿,一门心思的等待就会有回报,大多是偏过晌午,我就可蠢蠢而动了。抓耳挠腮的小猴儿,欢天喜地去瓜田李下王母的果园子。这厢,只有门与框与合页那瞬间的“滋啦”,我已背着妈妈,闪进厨房,高抬腿,慢落脚,宛若荷花叶上掠过微步的蜻蜓,屏气敛息着更似深水里潜泳的鱼。在碗架柜里捏出个瓷碗备在锅台上,掐住锅盖的把儿,羞色会晕上脸?甚至掠过心头一星点愧意都飘洋过海去了浪漫的土耳其,还有伦敦和巴黎;就那么轻轻飘飘地掀开,勾了心魂的嚼谷皮开肉绽地与我撞个满怀。阿尼陀佛,没折了腰。拿木筷夹出几块热腾腾、香喷喷,汤水淋漓,面相朗俊的排骨攒在碗里,注下一小窝酱油,或是撒点细细的盐面,撕咬上去,活脱脱还原到兽类。哎呀!嘣说话了,略去十个二十个乱坠的形容词又如何?只允许有腮帮子咀嚼的低音炮脆脆地滑过,那唇齿间的肉味香浓砉然炸裂,怒了朵朵烂漫妖娆的肉花般,通过食道,一路撒欢尥蹶子滥泛到胃肝心脾肺。贼毙了,真解馋!我就是范伟,这时还用想自行车吗?

妈妈总会出现,在我咬合着满嘴流油时。她大多时不会吱声,充其量只是叮嘱我盖好锅,以保肉的熟烂;大不了又来句别想了五马,又掂记六羊的话。许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言语,让我陡然间有了些难为情,蔫蔫地不得劲儿,狗熊戴花,没个人样了,便遏了得意再往的非分,家里不光我有那张嘴的。

时光是拴不住的,每每到了三十的下午,多是长兄操刀,放了震得窗框嗡嗡作响的鞭,不用废话,开席。当七碟八碗呈上桌面,那云蒸霞蔚真是展人的眼,全家人的心都亮亮堂堂的,一年来垒积的霾都如飞禽走兽跑山林子里去了。一年中最丰盛的餐,一年里最融洽的亲情。

小鸡炖蘑菇,吃上一口后,爸爸依旧会赞誉肉的鲜嫩;依旧会说,小坤,你吃吃,这是土公鸡炖的;二哥依旧会搁下刚呷了口的酒杯,依旧会精确制导地叨上一块鸡翅膀,依旧会在咂咂有声时美美地畅言;妈妈会说酒伤身,少喝点,可那一如既往的无效,话也依旧年年岁岁照说不误。

妈妈的笑容堆到了脸上,眼角又起了层褶痕。那张脸也有过年华的充盈,也有过儿时玩扔口袋的雀跃,也有过追慕花草的春心,幸许也耍过暗渡陈仓的伎俩去偷吃妈妈烀在锅里的肉。我想,记忆会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吗?可在那一刻,她心里满满当当的,是孩子们都团坐在桌边,是漾荡在屋子里此起彼伏的笑声,那笑声在心坎里应该比啥都香甜!我想,她会时常翻出来晒一晒,那是一家人逢不上几回的盛世。

我还会在意吃食的咸淡爽腻,某一天,嘴不在刁了,味觉在舌苔上渐渐式微钝化,如许年间如痴如醉的肉味远若山的淡影,在夜霭的迷茫中混沌,只在记忆的深处偶尔微澜。

寒暑易节,年关又近,我会喃喃自语,我会怔忡地望向出生的地方,那列朝阳起处于茫茫雪野里,轰轰隆隆迎面奔来的火车,它把我的肉身带向远方,只留下思念踽踽独行,魂牵梦萦。

年的来历版本芜杂,我觉得民间这款颇有兴味。年是上古时的凶兽,专嗜在除夕晚上打家劫舍,叼鸡掐狗。人们苦于这为非作歹的祸害,就用张灯结彩,燃放炮竹来吓唬年,结果年心胆俱裂,逃之夭夭。从此四方安宁,五谷丰登。念及,遂以年来志喜,这种喜庆的形式由而传承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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