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罗曼蒂克

1941年父亲生于山东青岛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七级村。上有一兄,下有三妹一弟。18岁参军入伍,在潍坊某部作空军地勤,与汽车等机械打交道,学得一手不错的技术。退伍后,听从已先行闯关东的父母召唤,来到吉林省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落脚,他拒绝了县城一些单位的工作邀请(原因是他的母亲希望他留在身边),扎根于此,奋斗一生。

那样的年代,那样的选择,那样的环境,注定了父亲要走一条更加艰难、更加辛苦的路,尤其是80年代改革开放之前。

然而庆幸的是,即使在那些度日维艰的日子里,父亲以他自己的方式,将与困苦生活相对的另一面展示给我们,让我们看到生活的美好,看到生命的顽强,看到前方不远处闪烁不灭的希望。这些点点滴滴,如一束一束不时从他那里发出的光,照亮我们的心灵,给了我们润物无声的启迪和引导。

这些点滴,我觉得用romantic(浪漫的)来形容,比较合适。

01音乐

父亲喜爱音乐。

他的二胡拉得非常了得。有一年,镇上成立了小剧团,排练的是戏曲剧目,找到父亲去拉二胡,于是父亲的业余时间里从此多了份“事业”。

那些日子里,除了排练,在家里也常常听到父亲的二胡声。他端坐木凳,双腿平分,搭弦拉弓,凝神于谱中的喜怒哀乐、起承转合。他的头随着弓的拉动自然地点、摇、旋、摆,非常地专注。对自己觉得不熟练、不满意的地方,父亲会反复地拉,直到满意为止,绝不将就。

除了二胡,父亲还会吹笛子和口琴。那几支长短不同的笛子一直被装在一个木盒子里,极好地保存在父亲存放要紧物品的抽屉里。

我经常好奇地想,父亲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学会了识谱和这些乐器的,但却没有问过他。我也常深深地遗憾,他的儿女中竟然没有一个在这方面及得上他。

收音机是我们家历史最悠久的家电,前后更新换代数次。父亲用收音机不仅听新闻、听说书节目,更多的时候是听戏曲、音乐,尤其是民乐。像《二泉映月》、《高山流水》、《月光下的凤尾竹》的旋律都是那时候开始熟悉的。

有一次爸爸出门,带回来一个新式的家伙——唱片机,一起买回来的还有几张唱片,有民歌的,有戏曲的,也有快板的。父亲喜欢听的戏曲有黄梅戏、评剧,还有他家乡的山东吕剧。我们充满期待地看父亲怎样弄响这个新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又大又厚又重的唱片,轻轻地放到打开的唱片机里,再让唱针轻轻地落在唱片的边缘处,真是神奇,唱片竟然旋转起来!随着唱针一圈一圈向里走,纯净、优美的乐声在房间里流动开来,给一家人心里带来了无限的柔软与满足。

后来有了磁带收录机,能录音,磁带内容丰富又容易买,父亲用来听民歌和戏曲更是得心应手。那时候,开始有了流行歌曲,父亲对之竟然也不排斥。

02旅行

因为父亲懂技术,所以额外有些外出的机会。比如说镇上要买什么机器,或者买车,就会请父亲跟他们一起去。后来父亲自己的钟表店也要隔段时间出去采购一些零配件,所以大小城市父亲还是走过一些地方,而且乐在其中。

每去一处,父亲都会在当地标志性的地方拍张照片,并带点有本土特色的东西回来。看着照片,吃着小零食,玩着小玩艺儿,让我们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菱角啊、菠萝啊、各种糖果等东西就是经由父亲的旅行包来到我们面前的。

03交友

父亲的性格整体偏内向,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交朋友。他总是有几个好朋友,有的交情很深,一直持续多年。

每当有朋友来到家里,父亲就很开心,家里也就特别热闹,父母极尽所有招待客人,饭菜自是尽心,热诚热情最是难得。看父亲与朋友把酒言欢,谈笑风生,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有时会惊诧:原来面对不同的对象,一个人会表现得如此的不同。这样想是因为,平时作为父亲的他,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严肃,是不苟言笑,甚至是坏脾气。

父亲的朋友各种各样。有个孙伯伯,跟父亲特别投缘,如果不见面的时间一长,他们会互相牵挂和想念。孙伯伯一家为人实在善良厚道,家庭条件相对好些,给过我们家不少关心和帮助,他们的友谊也特别长久。当年我高考就住在孙伯伯家,他们把我的吃住及交通都安排得十分周到,叫我感念至今。

父亲的朋友中我还有点印象的,有一位海军朋友,有一位带来一只刺猬的勘探朋友,还有一位跟父亲一起带我去看杂技的外地朋友。其他的,很遗憾我都不记得了……

04读书

父亲爱读书。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睡前常捧着一本厚厚的修理钟表的书。父亲也喜欢读杂志、报纸,家里订的杂志、报纸,父亲是主要的,也是最认真的一位读者。

05木工

父亲有双巧手,又爱钻研。他通过仔细研究琢磨,弄明白了怎样将一堆木材变成一件家具,于是就开始动手,先后打制出了一系列家具。比如后期我们家用的衣柜、电视柜、北京凳、木箱、货柜等,都是父亲的作品。它们不仅坚固耐用,而且美观大气,比市场上卖的好都还好呢。

06跑山

长白山区森林资源丰富,人们靠山吃山,大自然成为不少人家生活来源的重要渠道之一。大片的原始森林里,既有野猪、鹿、熊等各种动物,也有山里红、山葡萄、圆枣子、淀果、红松塔、山核桃等美味果实,还有山参、细参、五味子等珍贵药材,以及山芹菜、薇菜、蕨菜、蘑菇等好吃的山菜和菌类。这些东西,父亲都往家里弄过。他带着狗早出晚归跟别人一起去打猎,与人结伴一走好几天打戗子去挖参,穿上脚蹬子爬上高高的树去打松塔,更不用说采野果、采蘑菇这些较为普通的事了。

为了生活,父亲做的事有时候让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英雄。

07养花

父亲喜欢莳花弄草。一样的花,在他的手里长得格外茂盛,开得格外鲜艳。花盆里的花都是父亲浇水松土,完全轮不到别人。有时候,他收拾完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心爱的花,看上许久,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

有一年冬天,外面数九寒天,小卖店里父亲的一盆茶花却正含苞怒放,红艳艳的花儿一大朵一大朵带着暖意和喜气,一直开了好长时间,看到的人无不喜欢。

菜园子的边边角角上,父亲也都种上花。开花的季节,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引来蜂蝶飞舞流连。

父亲连出门有时候也会带花回来。有一回是带了各种颜色的太阳花回来,这是一种生命力特别强的花,折断了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再长,开的花也非常艳丽。还有一次,父亲带回一截夹竹桃的树枝。没想到,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那根小树枝竟然生了根,后来被移植到园子里长成了一大株,每年都开出美美的粉红色的花来。

08小享受

在有限的条件下,父亲也很会享受生活。

逢母亲做了美味菜肴,或者他高兴了,或者是累了,他就喜欢喝口小酒,但绝不过量。有时,一小包花生米下酒,他也很满足。

活不忙的时候,父亲有午睡的习惯。养养精神,下午继续做该做的事。

父亲爱喝茉莉花茶,当滚热的开水倒进杯子,立即香气四溢,满屋飘香。

你知道什么时候的黄瓜最好吃吗?我知道。夏天的晚上,我们都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父亲把刚刚摘下来洗过的黄瓜送到我们手上。闭着眼睛张开嘴巴,“咔吱咔吱”,清香清凉清爽直沁心脾,那真是今生最好吃的黄瓜。

父亲很懂得享受那些天然好物的天然味道,新玉米饼子,菜地里新摘的嫩菜洗干净配酱,或简单地炒、烧,蒸熟的新胡萝卜,都是他赞不绝口的美味。

父亲身体健康,但算不上强壮。他特别享受母亲的按摩,经常是在母亲轻轻的按摩中睡去。我们小时候,也常给他按,还会在父母的指导下站到他的背上、腿上去踩穴位,以解乏、去火。

父亲注重自己的形象,穿着素来干净整齐。干了一天活回到家,把脏衣服脱下来,洗头洗脸擦洗身上,换上干净衣服才肯歇着。如果是夏天,还会顺便把脱下来的衣服洗干净直接晾在外面。

父亲穿得最多的,是深蓝色的中山装。我眼中,中山装也是最配父亲气质的服装。


有些事,不该被忘记。

父亲的“罗曼蒂克”,我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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