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最后一株高粱

那是很久以前,我的家族是鲁北、是那个著名的高密东乡最壮丽的风景之一,我们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藐视小小的鲁北平原。夏天的时候,我们是绿色旷野里波澜壮阔的墙;秋深的时候,我们擎起一帜帜鲜红的火炬,从不掩饰生命的无穷张力。与同宗的黄豆以及玉米不同,我的家族生就一幅坚韧的傲骨和高蹈的基因,只要生命不息,那绿墙永远是被赞叹的风景,那火炬永远高举在蓝天之下。

在那个时代,我的红米是甜香的糕饼,我的秸杆是农舍的屋顶,即使脱粒后的花穗都是制作扫帚的佳材,抗旱、耐涝,可制佳酿,我是完美的作物,我觉得我甚至代表了某种朴素和恒久的理想。

只是,那些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个家族只剩下我,这片寂廖而芜杂的旷野里最后一株高梁。我已经无法追溯我的出生,风吹来的?鸟衔来的?亦或是祖先残留下来的在黄土里沉睡多年的一粒种子?但我真的萌发了,而且,真的是一株高粱,野地里永远纠缠在一起的杂藤蔓草无法阻挡高洁的理想。我们同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但我的志向却远非在泥淖柴堆里滚爬的他们所能理解。

我很快穿越那个世界,展开修长的状若弯刀的叶子,以一种异于常态的存在方式展现我对风雨、季节以及活着的理解。放眼新的视界,我是唯一一株高粱,就象这片荒芜的野地里新竖起的一面旗帜。

家族的没落或许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什么都无法阻挡农夫们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尽管大多不过是些卑微的奢华,譬如瓦房,农机具以及更高的农产品经济收益,我和那些老去的黄牛逐渐退出农耕的舞台,一切都显得再自然不过。

以至于在祖先们熟悉的土地上,我的家族就像从未存在过。

可是,在这个季节,我以一种突兀地方式出现,机械化耕作的玉米、黄豆们、大片的经济作物包括暖房里明艳的蔬菜们都以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从老农的嘴里打听到我的名字,纷纷作不屑状并以此谄媚农夫们:作为一株没落的古老作物,何必又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出现?

那些窃窃耳语以及掩口而笑时常从风中传来,但我无暇顾及。作为古老的物种,我极其偶然地再次出现根本不具有挑战性,冠以某种神谕般的象征意义显然不如理解为造物主的某次随心所欲,只是我也无暇顾及。我只想在这个鲁北的荒原上、在这深秋的阳光里、在这短暂的生命里把自己长成一株真正的高粱,茎节分明,通体刚直,并在生命的最后举起最后一面红色的旗帜!

因为,在时光的尽头,鸟雀们终会啄尽那面旗帜上所有的红色米粒转化为飞翔的能力或者排泄到更远的远方,风雨会剥离所有的绿色和那些修长的曾经随风而舞的叶,只剩一株光洁的秸杆直直地伸向天幕。我甚至可以想见,在鲁北的雪后,原野是一片白色的寂寞,而我仍然矗立,独守寂寞中最后的孤独,状若雪原上一面已经失去旗帜的旗杆。

我无法分析在某哪个偶然中出现,我却可以断言会在这个必然中结束。存在与是否永恒无关,死亡却从不意味彻底失败。

在之前和之后的时光里,高密东乡的风景永远轮换,原野上的高粱从此不再,一切都太过寻常。

就像风吹过来,树叶摇动了一下,或者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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