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情曲尽人情:《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吃茶”段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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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贾府,拜会完了长辈之后,在与宝玉相见之前,有一个吃饭的小插曲。这是全文第一个吃饭的场景。张新之评《红楼梦》言,“吃茶吃饭,书中要务”。因此,读这段文字时,应特别仔细。

作者先写饭前的座次安排,而后写吃饭过程,饭后有这样一段文字:

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得随和着些。接了茶,又见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红楼梦》第三回主要写宝黛相会,是全书主线故事之开端。黛玉入贾府之后,全是用黛玉为聚焦人物,移步换景,写贾府的气派。同时,也写林黛玉的全新生活的开始,她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要“处处小心”,然而在这个吃茶的场面中显然出现了尴尬。

饭后,当第一次茶捧来时,黛玉实际上是错认为是吃的茶了。所以后面第二次上茶,才说是“这方是吃的茶”,一个“方”字写出了“错认”的事实。

“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后边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得随和着些。”这表面上是叙述者的插话,实际上却是对此时此刻黛玉内心言语的转述。

黛玉的心理活动不难猜测:首先是诧异和不解,“这里怎么会有吃过饭马上吃茶的规矩?”想到自己家的规矩,对饭后马上用茶这件事便有不解。

其次,接过茶时,又迟疑是否果真是喝的,于是偷偷观察别人怎么做,“又见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一个“又见”,一个“也”字中实有许多隐情。看到有人捧漱盂方悟自己误解了,看别人漱了口,于是自己“也漱了口”。

最后,第二次上茶,“这方是吃的茶”,表面是“安闲放心”,实则暗示出此刻林黛玉内心是“心有余悸”。

“诧异—不解—狐疑—偷瞧—醒悟—心有余悸”一系列戏剧化的内心活动,包含在简单的几句话里,更准确地说,包含在“当、必、亦、又、也、又、又、方”几个虚词中,真是“春秋笔法”!

换做西方人来说,或者某些当代小说家来写,这个极富戏剧性的场景必定是洋洋洒洒、大写特写,而在《红楼梦》里,却只用了几个字。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技艺恐怕是中国小说艺术中最值得骄傲的方面了。

那么,这种“春秋笔法”的艺术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为艺术而艺术”吗?难道是为了显出作者的“笔力”,显出“微言大义”“四两拨千斤”的能耐吗?还是为了一种“曲高和寡”的艺术性,专门要粗心的读者滑过去,从而让艺术成为少数“知音”者的“雅趣”?

都不是。

设身处地想一想,当黛玉知道自己一开始差点把漱口水当茶喝掉,内心是多么尴尬啊,可是在文字上,这一点没有任何表现。作者文字上的“不表现”,正是黛玉席间脸上之“不表现”。

脂砚斋在眉批中写“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作者的文字恰如林黛玉之表情,文字之纹丝不乱,恰如黛玉表面上的平静,只有细心的读者才能看出黛玉内心的波涛涌汹。而当我们一旦品味到这一层,我们就越是为人物的命运所吸引,因为,在这里,我们成了人物肚里的蛔虫,我们是人物的知音,我们与人物心心相印了……

因此,作者这段文字的“简省”并非是“虚饰”,而恰恰是“实录”。作者文字上的简省和闪烁,正是对黛玉席间极力遮掩,不露声色的“实录”。黛玉的一系列内心活动当然是必有之事,但又是在席间宴前必被隐藏之事,因此作者必须把这种心理的隐蔽性同时反映于叙述之中,用文字之细微的躲闪来暗示人物的内心,从而达到以文情曲尽人情的效果。

这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一个秘诀,它所写的不仅仅是“事情”,而且是“神理”。汉语中大量的“虚词”和语法中的“空位”也为这种表现提供了符号上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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