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徐徐降落在阿姆斯特丹Schiphol国际机场。
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巨大的落地窗，明晃晃的阳光，再洁净的原木地板上打出一道又一道颤动的光影；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个脸色红润的金发女郎脚踏独轮车，灵活地穿梭在宽敞而明亮的候机厅里；大屏幕上，一刻不停地滚动着通往世界各地的航班信息，人流，如潮水一般地从我身边经过。
离飞往波尔图的航班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我的时间很充裕——曾几何时，我也是这匆匆而过的人群中的一个——一手拖着拉杆箱，另一只手打着电话，脑子里放映着一张又一张第二天要在集团公司做的PPT；不经意间，推开一扇沉沉的玻璃门，我会瞥一眼自己的影子，看看衣服是否得体——现在想起来这些，感觉上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我要去的地方，据说是欧洲最文艺的“魔法世界“，葡萄牙的第二大城市——波尔图。小南告诉我，宫崎骏的《魔女宅急便》的城市原型就是波尔图的老城，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书店；保存最完好的古城；建于1914 的露天市场；最醇香的葡萄酒和节拍最慢的生活节奏。
无数个“最“从小南嘴里蹦出来，听上去一切都很新奇，诱人——而我对于诱惑，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
小南是我在一个女性社交网络平台上认识的超级旅行达人，她在西班牙留学的时候曾经徒步四十天，走完了世界著名的“圣地亚哥“之旅。从我们在网上的第一次交谈到见面，只要提起波尔图，她就像吃了兴奋剂，滔滔不绝的——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城市的芳名，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我是去过的，当时是出差匆匆路过，没有太深的印象。
那段时间，关于波尔图的一些游记也从天而降，频频出现在我订阅的公众号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神秘的信号，而我很善于捕捉——也许，命运让我认识小南，就是要把我引到波尔图？小南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为什么唯有波尔图让她情有独钟？这个城市，一定有它的奇妙之处。
我一直有个困惑：人们是怎么规划自己的旅行呢？世界如此之大，怎么就知道自己在某一时间，要去什么地方？对于我来说，去哪里，什么时候去，全凭直觉，一些模模糊糊的信号，或者巧合。
两年前的七月中旬，Bergen整天乌云密布，阴雨绵绵，每天的气温十六度左右，完全没有夏天的感觉，我每天开着地暖，穿着羊毛衫，缩在沙发里翻着微信，看朋友们在世界各地尽情享受阳光和大海，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而那时，恰好我的小说“挪威的小木屋”完成了第五版的最终修改。
我仿佛在冥冥中听到了波尔图的召唤。
说走就走！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几分钟之内订好了机票和酒店，但是我不打算做任何“攻略”，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攻略“这个词，我马上就想到一场战役，我不喜欢计划，不想预知任何快乐和烦恼，我喜欢偶然发生的事情，无意中碰到的人，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也顺其自然。
因为没有计划，旅行的时候我会变得格外兴奋和敏感，从阿姆斯特丹登上去波尔图的飞机，我就立刻就感觉到一种温馨，舒服的气氛，飞机上大多是本地人，我喜欢暗中观察陌生人——那些踏上回家之旅的人，脸上的表情都会不一样，心中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机舱门关闭之后，我发现旁边的座位居然是空的，哈！这下我可以尽情独享窗外的美景和宽敞的空间了！正在暗自庆幸，一个中年男士瞬间从中间的那排座位上站起身，快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彬彬有礼地问我：是否可以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
“您请坐！”我冲他微微一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失望——一场交谈看来是无法避免了，一个人旅行久了，凭感觉就能发现邻座是不是想说话，而这个人，恐怕就是特意来找我聊天的。
“你去波尔图？游客吧？呆几天？“ 飞机刚刚起飞，中年人一连串的问题已经让我有点招架不住了。
“您是波尔图人？“我反攻为守地问他。
中年人点点头，打开一瓶依云矿泉水，一饮而尽，然后瞟一眼手表，又看看窗外缓缓浮动的云彩，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和我想象中的波尔图人不大一样，在我的感觉中，那里的人应该是安静，从容，不善言谈，甚至有点羞涩的，至于这种印象从何而来，我也说不清楚。
“你说什么？五天？你要呆五天？波尔图这种小地方，五天不会太长了吗？“中年人听我说完，一脸惊讶，好像我犯了什么致命大错。
我耸耸肩，想到小南，她希望能在波尔图住上一年。
“不行，五天呐，你得去一下波尔图周边的地方，要不然你会烦死的，你看我，刚刚在迪拜看完F1比赛，打了一场高尔夫球，然后第二天飞到法兰克福谈生意，谈完立刻飞回来，我是喜欢速战速决的那种人，时间是金钱，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中年人起劲地说着，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脸上红扑扑的，在飞机上空间这么狭窄的地方，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实在令我感到紧张。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嗖”的一下，他已经掏出一张名片，一支圆珠笔，迅速在名片后背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邮箱号，然后把名片塞到我手里。
“拿着，在波尔图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的！”中年人一脸严肃地我说。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一向记不住外国人的名字，我也懒得问——我尴尬地双手接过那张名片，长期养成的习惯改不了，对名片这种东西始终有一种敬意，而我自己，是一个没有名片的人。
飞机上开始送餐服务了，有咖啡，茶，小巧的三明治，中年人冲空姐挥挥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
我看一眼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起伏的崇山峻岭，静静流淌的小河——这一切美景，本来我是可以独享的，还有那种探索一个新国家的好心情，现在都被这个热情过头的中年人给破坏了。
“你是干什么的？“
中年人终于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了，有点好奇地打量着我，好像一时无法判别我的职业——我穿条纯棉白色连衣裙；外面是磨得发旧的牛仔夹克；一个在巴塞罗那买的蓝色双肩包；一双球鞋，全身行头加起来也没有几百块钱。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是个写字的人，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中年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只有短短几秒钟，然后就迅速黯淡下来。
“写书赚钱吗？你的书会有多少页？”中年人认真地看着我。
“嗯，让我算算，三十万字的书能卖多少钱！”说着，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本书，打开一页，先是横着数了一行字，然后又竖着数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页数，然后宣布：这本书是8万多字，他花了十个欧元买的。
“你看，写书这生意利润很微薄啊，一个字真没多少钱！”中年人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你写了多久了？书什么时候能卖呢？”他似乎不相信会有人做这么傻的事情。
我转过头，极力忍住内心的狂笑——下了飞机，我会第一时间给小南发短信，告诉她，应该来波尔图看看的是她而不是我——什么诗意啊，梦幻啊，慢节奏啊，这些形容词已经不适应这个城市了，波尔图变成了世界上随处可见的一个地方，永远充斥着数字和金钱——由此看来。所谓净土，是根本不存在的。
无意间，我瞥了一眼中年人放在小桌板上那本书，封面是一对恋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他们下面是一个古城堡。
“这是您读的书？它是讲什么的？”我指了一下那本书。
中年人脸一红,”这个嘛，是一本爱情小说！“
我做了个惊艳的表情，“是吗？您还看爱情小说？”
“嗯，我有时会看的，事实上，波尔图人喜欢看爱情小说！”中年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一刹那，他变得有几分可爱起来。
“我可以给您的书拍一张照片吗？“突然间，我有了灵感。
“当然啦，随你，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中年人困惑地看着我，又看看那本书，好像碰见了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这个嘛，就是我的秘密了！“我冲他神秘地一笑。
说罢，我拿出手机，拍下了这本书的照片——一本爱情小说，它，就是波尔图之行给我的第一印象，也许，我的结论下得有点过早，这个城市，这里的人，还有待于我去发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并没有碰见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