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的《哀希腊》

英国诗人中,我喜欢拜伦。记得大学时代学外国文学史,讲到诗歌卷时,老师选来一些让我们分组朗诵。很巧,我们抽到的正是拜伦《唐璜》的节选——《哀希腊》。至今仍对那首诗念念不忘,那奔礴的气势,那沉重的慨叹,配上汉斯·季默的交响乐Honor,简直让我们如临战场,悲壮,沉痛,热泪盈眶。Honor是太平洋战争的插曲,当时的配乐是我负责找的,已经对电影配乐非常痴迷的我,在听到音乐响起的一刹那,我就知道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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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希腊  拜伦


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

热情的萨弗在这里唱过恋歌;

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

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面!

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

可是除了太阳,一切已经消沉。

开奥的缪斯,蒂奥的缪斯,

那英雄的竖琴,恋人的琵琶,

原在你的岸上博得了声誉,

而今在这发源地反倒喑哑;

呵,那歌声已远远向西流传,

远超过你祖先的“海岛乐园”。

起伏的山峦望着马拉松-

马拉松望着茫茫的海波;

我独自在那里冥想一刻钟,

梦想希腊仍旧自由而欢乐;

因为,当我在波斯墓上站立,

我不能想象自己是个奴隶。

一个国王高高坐在石山顶,

了望着萨拉密挺立于海外;

千万只船舶在山下靠停,

还有多少队伍全由他统率!

他在天亮时把他们数了数,

但日落的时候他们都在何处?

呵,他们而今安在?还有你呢,

我的祖国?在无声的土地上,

英雄的颂歌如今已沉寂-

那英雄的心也不再激荡!

难道你一向庄严的竖琴,

竟至沦落到我的手里弹弄?

也好,置身在奴隶民族里,

尽管荣誉都已在沦丧中,

至少,一个爱国志士的忧思,

还使我的作歌时感到脸红;

因为,诗人在这儿有什么能为?

为希腊人含羞,对希腊国落泪。

我们难道只好对时光悲哭

和惭愧?-我们的祖先却流血。

大地呵!把斯巴达人的遗骨

从你的怀抱里送回来一些!

哪怕给我们三百勇士的三个,

让德魔比利的决死战复活!

怎么,还是无声?一切都喑哑?

不是的!你听那古代的英魂

正象远方的瀑布一样喧哗,

他们回答:“只要有一个活人

登高一呼,我们就来,就来!”

噫!倒只是活人不理不睬。

算了,算了;试试别的调门:

斟满一杯萨摩斯的美酒!

把战争留给土耳其野人,

让开奥的葡萄的血汁倾流!

听呵,每一个酒鬼多么踊跃

响应这一个不荣誉的号召!

一零

你们还保有庇瑞克的舞艺,

但庇瑞克的方阵哪里去了?

这是两课,为什么只记其一,

而把高尚而坚强的一课忘掉?

凯德谟斯给你们造了字体-

难道他是为了传授给奴隶?

一一

把萨摩斯的美酒斟满一盅!

让我们且抛开这样的话题!

这美酒曾使阿纳克瑞翁

发为神圣的歌;是的,他屈于

波里克瑞底斯,一个暴君,

但这暴君至少是我们国人。

一二

克索尼萨斯的一个暴君

是自由的最忠勇的朋友:

暴君米太亚得留名至今!

呵,但愿现在我们能够有

一个暴君和他一样精明,

他会团结我们不受人欺凌!

一三

把萨摩斯的美酒斟满一盅!

在苏里的山岩,巴加的岸上,

住着一族人的勇敢的子孙,

不愧是斯巴达的母亲所养;

在那里,也许种子已经散播,

是赫剌克勒斯血统的真传。

一四

自由的事业别依靠西方人,

他们有一个做买卖的国王;

本土的利剑,本土的士兵,

是冲锋陷阵的唯一希望;

但土耳其武力,拉丁的欺骗,

会里应外合把你们的盾打穿。

一五

把萨摩斯的美酒斟满一盅!

树荫下正舞蹈着我们的姑娘-

我看见她们的黑眼亮晶晶,

但是,望着每个鲜艳的姑娘,

我的眼就为火热的泪所迷,

这乳房难道也要哺育奴隶?

一六

让我攀登苏尼阿的悬崖,

可以听见彼此飘送着悄悄话,

让我象天鹅一样歌尽而亡;

我不要奴隶的国度属于我-

干脆把那萨摩斯酒杯打破!

(查良铮 译)


人生没有几次做热血青年的时候,朗诵这首诗大概也体验了一下何为热血沸腾,何为悲壮。战争!战争!多么令人不得不正视不得不严肃的事情。

这首诗在中国影响很大,梁启超最早将它翻译、引进到中国,以《哀希腊》为题,成为近代中国民族救亡和复兴的文化资源而传诵一时。《哀希腊》有很多译本,苏曼殊先生的五言歌行体,马君武先生的七言歌行,胡适先生的离骚体,还有闻一多先生,卞之琳先生,杨德豫先生的译本都传诵一时。如此看来它深深影响了一代青年,尤其处在乱世的民国青年。也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我至今仍觉得穆旦先生译得最好,最有气势,语言浩然巍然,感情细腻如斯,如此真挚动人。

这首诗写于1819年,即希腊独立战争爆发前二年,当时的希腊还在遭受土耳其的奴役。诗中,拜伦借歌手之口,将古代希腊的灿烂文明和人民英勇斗争、捍卫自由的精神,与今日希腊受凌辱的现状进行对比,激励希腊人民继承先辈传统,奋勇反抗,为独立自由而战。诗人时而激奋呐喊,时而深思哀怨,情感跌宕起伏,使这首《哀希腊》充溢着强烈的爱国激情和撼动人心的感召力。

我们不生在战争年代,只能通过文学作品去染点战争之苦痛,奴役之心酸,管中窥豹地去贴近拜伦滚烫的心声。自古,强者去掠夺,去开疆辟土;弱者被侵略,被奴役,被烙上奴隶符。自古,为保一国的周全不知生出多少荡气回肠的故事;为求一时之安稳不知牺牲了多少志士仁人。希腊是艺术的发祥地,荷马,阿纳克瑞翁,诗歌之神阿波罗,还有诗人未列举出的悲喜剧家,哲学家,雕刻家等等,他们都出生在希腊群岛。原来是怎样的乐园啊,“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面!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可是如今呢,艺术源地遭到破坏,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而今正受到野蛮的土耳其人羞辱,“除了太阳,一切已经消沉”。

难道希腊只是舞文弄墨的文人,不是马革裹尸的军人吗?当然不。“起伏的山峦望着马拉松,马拉松望着茫茫的海波”——公元前490年著名的,造出奥运最难项目的马拉松战役,希腊人在此大败入侵的波斯军队;“一个国王高高坐在山头上,望着萨拉密挺立于海外”——这里记述的是公元前480年的萨拉密海战,希腊舰队全歼波斯舰队。希腊人民的战斗史无比辉煌,骁勇善战的斯巴达勇士英魂长存,三百勇士埋骨他乡。这说明希腊不仅在艺术上,在军事上同样也曾今所向披靡,但是诗歌的今昔对比,更显昔日辉煌,今日落寞:“呵,他们而今安在?还有你呢,我的祖国?在无声的土地上,英雄的颂歌如今已沉寂——那英雄的心也不再激荡!”诗人问而不答,以问为答,给你一个回肠荡气的,没有下落反问。余下的,像哈姆雷特临死所说,“只是静默——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静默”。可恨拜伦是诗人,不是统治者,他无可奈何,虽然悲愤难抑,一颗火热的心也点亮不了现实的苍白。

在极端环境下为求一时安逸而甘为奴隶,这是人类无法抹去的心理弱势。诗人不同,他愤慨,不理解,孩子一般赌气在享乐中麻醉自己。他窥探了那些甘为奴隶的人心,看得清清楚楚,越清晰越痛心。从第九节起的诗歌后半部分,诗人激昂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他说:“算了,算了;试试别的调门:斟满一杯萨摩斯的美酒!”和战斗的召唤无人应和相比,纵酒享乐的召唤却得到踊跃的响应。他对人民失望了,被他们甘于统治的行为激怒了,恸哭的嘴角慢慢上翘,生变成了嘲讽的微笑。好吧,既然这样,大家来喝酒吧!忘掉被奴役的痛苦,麻醉自己吧。

但是诗人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喝酒取乐的人们跳的是庇瑞斯舞步——希腊的子民是否记得这舞步正是来自对祖先战斗舞蹈的模仿?阿那克瑞翁也曾在醉酒享乐中写作颂诗,但至少他侍奉的还是希腊的王者,但现在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雄主?在痛饮萨摩斯酒的时候,触眼所及,从山岩到海岸,都是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后裔,他们却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姐妹,难道她们的乳房喂养的只是亡国奴?

诗人像个醉酒之后吐真言的斗士一样,他在宴会上晃晃悠悠地游走。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对一脸无辜的民众指指点点,口里无情地讥讽了偏安一隅的人们。想象一下,在这里我们仿佛从他身上看到聂政,荆轲,阮籍的影子,这种只有在乱世中才得一见的慷慨悲凉的风骨,在拜伦身上泯灭了民族和时代的距离。

可是单纯的希腊子民啊,似乎还在期望着敌人的仁慈,友邦的相助。这些无望的希望什么时候才能让铁屋子里的人惊醒。自由可以依靠谁?是敌人的怜悯还是友国的仁慈?诗人在这里给出了无情的回答:敌人的善心是假意的,友国的帮助是虚伪的,希腊想要独立只能靠自己。“本土的利剑,本土的士兵,是冲锋陷阵的唯一希望”。寄希望于别人始终受制于别人,在私心甚重的年代,不管是一国还是一家或是一人,想要崛起独立,唯能相信依靠的只有自己。战火交织的动荡年代,少数清醒的人去呐喊,这是绝望的反抗,但是鲁迅自己也在《呐喊·自序》中说过: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啊,诗人正是在绝望中反抗,敢于在绝望中反抗的才是斗士,世界上所谓的希望不都是从星星之火点燃的吗?毕竟,斗士宁愿像天鹅一样歌尽而亡,也不要像奴隶一样在腐烂的沟渠中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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