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西来

多少年前,在那金谷铜驼的西京,在那汴梁西、长安东的牡丹谪居地,他诞生了,诞生在一个七月霏霏细雨中。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到来,脚步里注定要掺杂着太多的冗繁和暧昧,以至于到了弱冠之时也很难讲清自己的乡关何处。

说是徐州,当然,他的祖先怎么说都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唐宋,也许还在山西洪桐或是山东东海,但明清,则肯定抵达了这方将要繁衍众多子孙的沃土。

这样说来,徐州是确定无疑了。然而细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妥,这样解答自己多年的谜团连他自己都觉得敷衍、率意。毕竟,他的父亲十八岁就离开了那里。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黑夜,父亲西行的脚步饱含艰难和迷茫,比母亲入门整整早了六年。

那么,就是洛阳了,那个贾谊的洛阳,那个盛唐的神都,那个历经千年的九朝帝阙。他,就生在这一片天地。生于斯,长于斯,如果没有父母乡音的羁绊,他几乎就认定自己是个本本正正的洛阳人了。他当然不敢在父母面前卖弄,放学回家,依旧附和着他们说家乡话。但他心里却会觉得故乡好遥远,好遥远,仿佛在天上。他会在夏夜的饭后,枕着母亲的臂腕,望着星空,描绘着故乡的音容笑貌,会不会就像母亲?当然,母亲就是从故乡走出来的,父亲也是。他会在课堂上、作文本里、同学们渴望的眼神中,身历其境般的描摹故乡的美好。尽管他觉得从来没有回过家乡,尽管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乡音、不是普通话,而是一口爽利的洛阳腔。

其实他回过乡,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回乡,他还小,在父亲拎包西行的那个大雪夜的二十六年后,当时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已全无踪迹,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母亲说,当时,外婆还将他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喂他西瓜,他还对着外婆笑。现在他也在笑,但他心底却会有着母亲说的是旁人的错觉。

第二次回乡,是在兄嫂结婚的时期,他依然很小。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尘封的印象也是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一方一方的鱼塘、坑坑洼洼的土路,芦苇、野花、丛生的树木、丰茂的野草……四奶奶的笑、小姨的爽利、叔叔们的嘈杂、姨表兄弟的繁多……想想,他渐渐能让记忆清晰起来。很难忘有个月夜,乡间小路的那辆架子车,如银如水的月华把它映成了特写,他,就坐在那辆架子车上,兄嫂在前面一边拉着车一边喁喁私语。车,缓缓前行,路,慢慢延展,仿佛永远走不尽似的。

那一夜,母亲在小姨家留宿,他只有和兄嫂在一起睡。嫂子将他抱在床上,他能够偷偷跑到外屋,在那个缘床上睡下。嫂子当然不忍心,趁他睡着又将他抱回,他则趁兄嫂睡熟又再次溜回……就这样,一抱一跑,折腾了一夜,最终他输给了兄嫂。当他醒来时,竟然还是在兄嫂的床上,那年,他五岁。

第三次回乡是在哪一年呢?他记得很清楚,是在外公去世的那年。那年正月,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父母刚刚因为大哥的婚姻出狱不久,便接到了故乡的一封急电,说是外公病急,望速归家。父母心乱如麻,来不及整理思绪,便草草向一群小儿女交待完家事,匆匆忙携着他踏上了东去的火车。车在黑夜中急奔,父母的心奔的更急,但他不知,他只知道夜晚的车窗外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所在,于是,终究是无聊,扒着车窗的手缓缓滑落,眼睛慢慢迷离,待到徐州,他已在母亲的臂腕里睡了一宿。

到家当晚,外公故去,大人们愁容满面、哀痛欲绝,至于他到底是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失落了。一个人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以他当时的年龄肯定是懵懂难知的,可大人的垂首落泪已令他的心渐趋明了,外公的故去大半是回不来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见了。愁云掩映的两个月,除了和一些小伙伴由生疏到交好,除了记熟了帮爸爸买的香烟的名字,除了……,总之,在他的心底,多半是觉得无聊了,她也开始想念在洛阳的姐姐了。

说是无聊,但也有趣,在这段时间,他做出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姨表兄弟一起背诗,他第一个背下来了,而且只字不错,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诗歌,第一次觉得有种东西比经常吟唱的儿歌要好听得多。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首李白的七言绝句,题目是《送孟浩然之去广陵》。另一件大事那该算是续诗了,外公五七那天,舅舅、爸爸、姨夫等大人们都齐聚在小姨家中,其间自然免不了悲痛,于是喜欢作诗的爸爸和舅舅就开始相互唱和了。爸爸写了三首,临近结尾,却尚缺三字,于是思考再三而不得,“草啼花悲杏穿孝,劲松垂首……,劲松垂首……”,“爸爸用‘苦难说’行吗?”看着父亲焦急的样子,他再也按耐不住,脱口说出了这三字,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大人们交口称赞,父母的愉悦更是无以复加。这对于他,实在是影响甚大,多年后,每当她提笔写作都会在心头回忆这段让他对文字、对文学以至于对以后接触到的文化迷恋至深的启蒙式印象。

现在,一切都显得远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活泼有趣的孩子了,他的诗歌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父亲和舅舅,他的文字也已经接近了一百万字,即使他的笔名也应经换了多次了,最终落到了“秋水”。

秋水,是平静的思绪在沉潜,是涌动的激情在奔腾,是远离了春季的多情和夏天的浮躁,是生命在一片萧瑟中变得温厚和凝重。若按六十年花甲纳音上说,他本身就是大海水命,他又喜欢水,那么,用秋水作笔名,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但第一次拿“秋水”作笔名还是在常州,在这里他完成了他自己心目中的大转型阶段,他也在这个基础上筹划着下一步的何去何从。

一水西来,从洛阳到常州,已整整三个年头了。犹记得远别洛阳归乡赴考的情景,只身别离,独对日月,在陌生的故乡里埋首了一年,当他回到洛阳时,瘦削的面颊、单薄的身体已令母亲动容,而接下来更远的别离,怕是母亲也未料到。他的脚步已饱含成熟和苍凉,他知道,他清醒地知道,他的人生多半不会固守着徐州和洛阳,也许叶落归根,他的最终栖息地还是他们,但现在,命中注定,他要在异地奔波,在他乡飘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鸿雁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当脚步频繁的辗转时,故乡的概念已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模糊起来,徐州也罢,洛阳也行,常州也可,“客舍似家家似寄”的感觉在父亲冒雪西行的脚步里已经定格,他已觉得平常。

苏东坡《定风波》有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说得真好,他渐渐觉得,故乡的模糊也成为了一种心魂的解脱,怀乡与归乡本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李白的游走、杜甫的飘零,心怀家乡又一次次的远离家乡,实际上是不愿惊醒这个美好童真的梦,把故乡放在一个可以让思绪将她描摹得更加丰富的空间里,让时间和企盼一次次的加深,一次次的升华。

蓦然发觉,故乡的云、故乡的水、故乡的山都变得愈加可爱了,犹如梦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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