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冰长得一般、身材微胖，但老公林墨却帅气有为。
平日里喊朋友在家聚会，林默还能马马虎虎弄出个“满汉全席”，苏冰吃剩的饭菜，林默常常是照碗端，毫不嫌弃。
朋友都羡慕苏冰有个好老公，在外出息能挣钱，年纪轻轻就当了技术高管；在内靠谱能做家务，据说被子每天都要叠成豆腐块，不叠好不去上班；抽烟喝酒更是没有，最大爱好就是钓鱼。
要说缺点，就是天生一张木脸，表情少，言语不多，苏冰和朋友们给他取一外号“老干部”。
朋友每次问苏冰“你说老干部身边莺莺燕燕，最后咋砸你手里了呢，快把你的葵花宝典交出来。”
被卡着脖子的苏冰嘿嘿只乐，宝典就是“吃胖一点，长得难看一点。”
“滚！”
常是打闹中结束话题，朋友不信，苏冰胖脸堆笑，不多言语。
这问题她也问过林墨多次，老干部多半沉默，问烦了就冷着脸说，就喜欢你这样的，讨厌妖里妖气满嘴胡话的女人。
呵，身为凤凰男的老公骨子里传统至极，这问题每问一次苏冰心理优越感就拔高一点儿。
都说婚姻幸不幸福，从女人脸上就能看出来，婚后的苏冰越发满面红光。
她最爱看有洁癖和强迫症的老干部在家里认真忙碌的样子，每当此时，苏冰心里就像漾出了幸福的清泉，小日子过得清甜可口、沁人心脾。
2
婚后第2年，他们生了一个胖小子，小名铃铛。
婆婆早就过世了，苏冰只好让妈妈照顾铃铛，心疼妈妈劳累，又请了个保姆帮忙。
孩子1岁，苏冰重返职场。一天正值下班，天气炎热，每天母乳忌口的她特想吃冰激凌，跟同事告别后，她哒哒着高跟鞋往旁边网红茶餐厅赶去。
“你是苏冰吧？”一个时髦的妇人突然叫住她。
“您是？”
“我是铃铛的奶奶。”
…
苏冰心头一紧，本能护住自己的包，“青天白日天降奶奶，现在骗钱抢小孩又换套路了？”
“我是铃铛的亲奶奶。”不等她回神，妇人取下墨镜，眼神坚定，不急不慢地说。
仔细瞧两眼，这个貌美妇人真有八分像林墨。
苏冰愕然，稳了稳心神，不自觉地掏出了手机。
“你先别打电话给林墨，他不愿见我…从11岁就开始了。我知道我来得唐突，这是小墨小时候的照片。”
妇人白皙的手递来一张泛黄模糊的照片，林墨八九岁，化着妆，眉心用口红化了个大坨圆点，似在演出后台，妇人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时的她，身材婀娜，面庞娇美。这照片苏冰从没见过，确切的说，她没见过林墨母亲任意一张照片，林墨常说小时候家里穷，拍不起那玩意儿。
苏冰满心疑虑，带着妇人去了茶餐厅。
“我和他爸在他11岁就离婚了。”妇人抿了口绿茶，继续道，
“我之前在农村教幼儿园，林默9岁转去镇上读书，一次搞演出，我借调去他们学校排舞，认识了他们校长，他11岁那年，我们双双离婚，重组了家庭。”
惊呆。
这个真假婆婆两句话道完半生的狗血事，独留苏冰满脸的懵和愕。
她不自觉停下正在捣冰淇淋的勺子，五六点钟的夏阳从卷起的窗帘憋进来，晃得她晕晕乎乎。
妇人也一时语默，似在等着她消化。
晃过神，苏冰安静地瞧了她一会儿，皮肤细腻，眉目精致，裸色口红，不做表情的时候几乎看不出皱纹，身材自然是赛过哺乳期的自己，只是面容略显憔悴，眼神透着焦虑。
这个出过轨的真假婆婆年轻时可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苏冰似乎一下明白了老公的择偶标准，真假婆婆八成是个真婆婆，那她突然出现，是想干啥呢？
“林墨跟我说妈妈早过世了。”
“当年对他伤害很大，离婚后他一直不肯见我，后来我随老头南下做生意，联系也稀疏了，只是经常给他爸打抚养费。”
苏冰知道，铃铛爷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些年抚养老公念硕读博道不完的艰辛。
她很想问问，婆婆为啥出轨，为啥连自己亲儿子都不要了，是为了钱？是为了情？有什么比自己儿子重要呢？
“现在你突然来是…？“
“我想见见铃铛，也想缓和缓和跟林墨的关系。”
苏冰觉得自己脑容量一时不足，她本能地想依赖老公，恨不得火速蹦到他面前问问清楚。
这是啥情况？铃铛还有一奶奶？长得跟画儿上人似的，关键还出过轨？
怪震惊。
又一想，你为什么骗我妈死了？我们不是夫妻吗，有什么事不能心贴心？
怪生气。
再一想，老公经历了怎样的童年？他是如何克服种种一心让自己出人头地？
怪心酸。
又恍惚地聊了两句，得知婆婆一人前来，老伴前两年因病去世，留下大笔遗产，两人有个小女儿12岁了。
最后，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作了简单道别，苏冰风驰电掣赶回家里。
3，
老公还没下班，妈妈看她慌里慌张，叫她捡捡魂，都当妈了还不稳重。
苏冰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等老公回来问问清楚再说。
九点钟，终于门响，她立马拽着老公进了房门，三两语倒豆子般交待了下，满眼期待着老公的回应，他却极为冷静，只是平日冷着的脸变得更加深沉。
苏冰犹如满肚子话说给了墙壁，看老公神色像是暴雨前夕，只好使劲儿憋着自己。
“铃铛以前没奶奶，以后也不会有。”
半响，老公冷冷抛出这句话，为今天的爆炸新闻划上句号。
夜里，苏冰辗转难眠，她想问问当年的情况，老公为什么要瞒她，11岁时经历了多大的苦楚？一转脸，老干部却心态极好地睡着了。
为什么男人地球爆炸都能睡得着？苏冰闷闷地想，婆婆肯定会再找自己，我是见还是不见？她来还有别的事吗？说想铃铛没见她问自己要铃铛照片啊？哎呀，头要爆炸。
一整晚苏冰都在想心事、短眠和喂奶中度过。
第二天，婆婆发来消息说有急事回广东了，问了林墨的态度，苏冰作了委婉转达。
日子一如平常，一天下班回家赫然发现婆婆坐在自己家中，妈妈客气地压着满脸疑云。
婆婆抱着铃铛逗乐，小宝儿胖手胖脚上都是新买的银镯，脖子上也新挂着小金猪。
“怎么没打声招呼就来了？”苏冰边寒暄边瞅时钟，离老公下班时间还早，想想还是得给他透个信，老公不在她六神无主。
“听老家人说咱们有大胖孙子了，哎呀我是真的想得不行，来看看。”婆婆心态极好地说，苏冰震惊于她能将这话说得像“我出门买个菜”一样自然。
4，
半小时后，一阵急促开门声，老公班都不上跑回来了。
雷隐隐，雾蒙蒙，暴雨已来。
一向扑克脸的老公脸上夹杂着愤怒、厌恶和道不明的情绪，婆婆讪讪，美丽的眼睛垂了又抬。
苏冰把妈妈、儿子安排上楼，又让保姆提前下班。
自己去厨房接着做晚餐。
哪有心思做菜？用妈妈的话说又是没捡着魂儿，整个心和耳朵都留在客厅。
只听老公打开门，”滚！“
”小墨，我是你妈妈呀。“
“我妈早就死了，我不想跟你废话，马上滚“
“妈妈知道你恨我，可是当年我也是不得已。”
”你有什么不得已？你不就是嫌我爸穷吗？连大你15岁的老头都不嫌弃！“
”这都是你爸告诉你的？“
”还用我爸说？你们走后，我们整个学校的人都在议论，说我妈眼光好，校长贪了不少钱，我马上要飞出猪窝当阔少爷了！“
“妈知道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心里最放不下你，走的时候想带你走，可你爸爸和奶奶死活不让。 “
“你别妈长妈短，这个词让我听着恶心，你带我走？我会跟不知廉耻、心肠恶毒的男女一起生活吗？”
”你怎么这么说妈妈，你是妈妈10月怀胎，亲手抱大喂大的啊，大夏天我在地里插秧，你奶奶在稻场里喊你饿得哭，妈妈心慌往回跑，一连摔好几跤。你永远是妈妈的心头肉，你现在当爸了，妈妈对你的爱你还不明白吗，只是大人的事你当时不懂 …”
“我怎么不懂？一个学校的人每天都在替你告诉我，你们双双抛家弃子给人家双职工原配一分钱不留。你做梦也没想到吧？升初中我居然落到原配手里，她把对你的恨全部发泄到我身上，一次我没叠好被子，她直接当众把我的被子从二楼扔下，我去食堂打饭，打饭大妈都说那不是妖里妖气的何敏的孩子？我整个初中从没抬起过头，没跟人说过一句话，我拼命学习，只想快点离开痛苦的是非地，现在你突然出现，是想提醒我耻辱的回忆？“
老公声音几近颤抖，苏冰的心也像从大热天突然掉进了冰窟窿，又冷又呛，难受至极。
“妈妈不知道，也没想到，我可怜的孩子。”婆婆哭出声来
”为什么不让爸爸给你转校？“
”告诉爸爸？你做的恶心事还要我继续提醒他吗？我为什么要转校，我就是要逼自己记住你带给我的耻辱，记住你根本不配当妈！“
“我真是作孽啊，妈妈年轻迷了心智，妈妈后悔啊，小墨。”客厅响起婆婆痛苦的哭声。
“哭完了赶紧走，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老公不耐烦地回房关上了门。
苏冰提着心出了厨房，婆婆几近哭花了妆，刚当了妈的苏冰复杂的心情又添了心酸，忍不住给婆婆递了纸巾。
半响，婆婆稍微整理情绪，讪讪离开。
5，
夜里，2人双双失眠，苏冰想安慰老公，她想抱抱他，告诉他以前那些黑暗都过去了，今后有什么都有她和宝儿陪他度过。老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呼吸深一声浅一声，犹如起伏的海水拍打无眠的夜。
几天后，爷爷打电话来，说婆婆的小女儿得了急性双表型白血病，骨髓库没配上，等待骨髓捐献者，时间漫长不定，最好有亲人配型，而婆婆没配上。
“让她死了这条心。”这是苏冰第一次看见老公在父亲面前失控。
婆婆又来家里，她声泪俱下地劝儿子，放下前嫌，那可是一条年轻的生命。
“永不可能，马上消失！”林墨脸上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婆婆应声跪下，“妈妈给你磕头了，小墨，求你原谅妈妈。你也是当爸爸的人了，妈妈对你和对你妹妹的爱，跟你对铃铛是一样啊，都是心头肉，妈妈宁愿拿命换啊。”
”虚伪至极！求我原谅？你就是惦记我的血去救你女儿的命，别说她是我妹妹，我从11岁开始就只有我爸一个至亲了。”
“小墨，是妈妈对不起你，你11岁前妈妈多爱你你都忘了吗？离开后妈妈怕苦着你，每年都给你寄抚养费。”
“你如果是来要抚养费的，大可放心，你打的钱我爸一分没花，都攒着呢，就怕你有一天回来要！”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婆婆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公拽起来搡出门外。
嗡嗡回响的屋里慢慢转为平静，只听见时钟规律的滴答滴答，仿佛在提醒着主人，人生在世，多苦多难终会过去。
6，
后来听说，婆婆又去求原配，给了原配部分遗产，让原配的孩子帮忙配型，原配指着她的脸把她骂走，说遗产本来就是孩子应得的，当年他们做的龌龊事还好意思回来重提？抢走她老公，一分钱不留？她一个教师能有多少工资，为了养大两个孩子她偷着躲着开辅导班，累到流鼻血，她找谁哭过，求过？
人人都是不容易，这世上的事真能简单用对和错来评判吗？苏冰想。
她同情婆婆12岁的女儿，但是她不想勉强老公，不想原谅就记着吧，谁说对亲妈就必须原谅？
老公越发沉默，苏冰知道他难受，纠结，他骨子里的善良撞上少年期的耻辱，让他如同头套保鲜膜，扭曲痛苦，无法呼吸。
几天后，爷爷又来电话“好歹是你妹，人生在世不容易，等我们都走了，你们也多个依靠。”
苏冰妈妈也跟着劝，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长大了，人要往前看…
苏冰始终不发一言，她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妈妈吵架，半夜百度讨厌自己妈妈的话题，看到很多人都对自己爸妈有厌恶和仇恨的情绪，有是因为爸妈做了伤害自己的事，有是因为对爸妈不满又害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自我回避。
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常有一种又爱又恨的纠结。她不想劝老公和解，想想父母跟子女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没必要把“敬父母，亲姊弟”的大山压在子女头上，硬把大家捆在一起。
7，
接连的烦心事，让苏冰心里的清泉像被调皮鬼抓起了底层的泥，变得沉闷混沌。
难得假日，苏冰和老公带着儿子去郊下挖蚯蚓钓鱼，14个月的儿子一手拿铲一手拿桶脚步踉跄，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来逗儿子，奶奶说她有个两岁的弟弟，小姑娘可喜欢小宝儿。看她摸着儿子的小脸，抱着儿子有一种不带任何私心杂念的喜欢，水风卷起她的裙角，夕阳透过黄黄的头发洒在她纯真的脸上。
苏冰莫名感动，这些天情绪沉郁，只想生活中多一点爱和纯真来修饰惨淡的心情。
一天夜里，婆婆发来了12岁女儿的照片，她无忧无虑地挡着秋千，小脸天真美丽，像极了小芈月扮演者刘楚恬，后面还跟了张剃光了头发，虚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平日看了悲剧新闻都不敢点开标题的苏冰顿时泪如雨下，老公闻声拿过手机，又默默还给了她。
又是难眠夜。
“你觉得我该去配型吗？”
一阵沉默后，老公接着说，
“她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整个精神世界被流言摧毁，而她的生命即将被病魔摧毁。”
苏冰握住老公的手。
“妹妹是无辜的，妈妈可以不原谅。”
她又攥了攥老公的手，“有些事，记着就是苦行，你看被拦腰斩断的蚯蚓，会马上钻入地下，重新生长。”
半宿未眠，早上起来，苏冰和老公脸上都蒙着憔悴，又像一下成熟了好几岁。
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窗跃进来，透过桌上的牛奶杯折出好看的光圈。
是谁急着把人们从小孩推进成人的大门？有谁能告诉他们成人为什么有这么多责任？对待仇恨能不能像个小孩样永不原谅？又有谁能帮忙从他们身上抽走小时候的纯真善良？让他们能顺利一心冷血地活在世上。
几天后，老公做完配型检查，注射动员剂，开始捐献骨髓。看着老公的血液在体外提炼完干细胞又循环进体内，苏冰莫名哭花了眼，血液在管内一圈一圈地循环，正如生命周而复始，她想生命如此脆弱，有些仇恨记着和不记着对整个历史长河来说，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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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常希，央企工作7年转行成为数据分析师，公号：常希说（changxi-s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