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I
"IRS税务稽查官,先生。”我晃了晃手中的证件,然而门卫还是纹丝不动。
在不太明亮的倾斜黯淡阳光下,我们两个人的坚持显得都有些滑稽。他妈的美国乡下公路,我的车在路上抛锚了,结果只能拖着公文包,顺着记忆里的地图方向一路摸索过来。哪个神经病公司会选在这里做总部呢?
我望了望已经沉到地平线上的太阳,叹了口气。希望我的实习履历不会因此蒙上污点——作为长岛商学院(Long Island Business Institute)审计专业的优秀毕业生,能进IRS(美国国内收入审计署)实习算是坟头冒青烟了,如果能留下来,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而这一切全取决于这该死的外派审计任务能否顺利完成。
我不知道他们会给实习生这么高的权限,独立执行一家大企业的审计任务。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呢。最终纳税日(4月15号)临近,最近署内人员大部分都抽调去核查油水最多的地产项目了。有个叫Trump的地产商最近让他们气的七窍生烟,谁都知道这家伙的账目有问题,但没人能真查出来什么蛛丝马迹。
好吧,回到我的任务上来——按照流程来说,我应该事先预约对方的会计主管,双方有条不紊地进行审计程序,经过几天的扯皮、纠错以及私底下的协商,最终我会要求参观技术细节——具体到这家制药企业,也就是说安布雷拉制药公司——的研发流程,我提出几个看上去有漏洞的报税环节,然后双方再进行一轮精疲力竭的扯皮,如此反复直到一方认输。
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儿。其实上头的意思也不是全让我兜着,他们说抽出时间会派出一支审计工作组,我的任务其实就是与安布雷拉公司的会计部门进行前期接洽。
我他妈还以为会有个欢迎的鸡尾酒会呢。
今天早上,我还仔细地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什么菜鸟实习生,而是一个——“身经百战,目光敏锐”的精英审计。我哼着《Countryside, take me home》,开着印有IRS徽记的奔驰车招摇过市(其实是我自己贴的车标),幻想着一趟快捷迅速又美好的乡下风光之旅,在对方公司高管的陪同下来几句不失时机的俏皮话,装模作样地翻翻账目,提几个不太冒犯的问题,然后晚上打开那重的要死的笔记本给上头发一封看得过去的汇报邮件。
可我的车半路就抛锚了,而我又没预想到这家公司的所在地是这么一个鬼地方。我是说,从地图上看,安布雷拉公司总部(及仓库)所在地就是个普通的工业园区,周围还应该有十来家中等规模的企业,这些人口综合起来差不多有个小镇的规模,就像哈佛大学那样形成一套至少过得去的乡镇体系,有酒馆,加油站什么的常见设施。
然而,从我在高速公路上蹒跚下来之后,我就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我很奇怪自己居然开了几十公里才发现这条公路几乎没有车辆经过,因此我也无法呼救。奇怪的是,手机也没有信号,所以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目的地——安布雷拉总部身上。我顺着高速走啊走,两腿抽筋了才找到那个标示着“此处右转”的岔路口,上面模糊不清地画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雨伞伞面,底下是一行意大利体的连笔“Umbrella”,字底的下划线指出一个箭头示意前进方向。
我揣测着,安布雷拉公司业务繁忙,应该经常有运输车辆从厂区进进出出,运送药品原料和制剂什么的。所以我就在那个箭头前面蹲了一会儿,指望能搭个便车。然而真是见了鬼了,大约三十分钟内,我只听到了凄惨的乌鸦叫声,和深秋掉光了树叶的槭树在风中的低低抽啸。
大概今天是他们企业的休息日?又或者,临近审计日期的企业会暂停一切业务整理账目,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拎起重的跟铅一样的笔记本电脑踏上那条岔道。
路途遥远而凄凉,让我想起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度过的那一夜(最后是被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接出来的——这事以后再说)。空气中弥漫着非常奇特的气氛,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几千年的味道。有好几次,我确信在路边的树丛里看到一些诡异的野兽目光一闪而过。
他妈的,总是在这种时候想起来自己没买保险!
总之,我觉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前面的一丝半点文明迹象。地上滚动的KFC全家桶,肯德基叔叔那招牌式微笑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扭曲,可能是因为躺在那有一段时间了吧。我踢了一脚那个纸桶,看着它咕噜咕噜滚到了小路转角。
再往前看,啊,那不就是——
一双高跟鞋伸了出来,戳住了纸桶。伴随着清脆的哒、哒声,一位全身洁白的……怎么说呢——这感觉有点像见了鬼:灰头土脸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位白领丽人(要不是就是特别清秀的男孩子)。看的不是特别清楚,因为那种白色似乎很特别。衣服的材质像是某种能够透过日光的特殊材料一般,曼丽而不甚明晰的波纹明灭浮现在衣服的皱褶上。
对了,她(他?)的脖子上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黑色项圈。这东西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啪嗒”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赶快逃赶快逃赶快逃……不知为什么,冷汗涔涔而下。我的脚却像是生了跟一般,定在地上死死不动。那一刻,我的全身上下似乎就只有眼珠子能够来回打转,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出转角,(幸好)不是冲我而来,而是沿着直线走进了L形小路拐角的那个拐点——密密麻麻的树丛之中。我现在实在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换成是我全身上下怕是要被那里的密集荆棘刮出几百道血痕。
可他就这么消失了。
我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停划着十字。作为浸礼会家庭出身的叛逆孩子,(还多少带着开玩笑的意味去凑过撒旦教的热闹),我从来没有对世界抱过什么敬畏之心。但是那种存在……那种存在……
总是,我又花了好一会儿把自己“拼起来”,然后努力忍住拔脚跑回去的冲动,捡起电脑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继续走了下去。回去?作为一个路痴的我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东南西北,而且沿途那些诡异的野兽目光也……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之后的过激保护,此后的路途倒是感觉正常了许多。转过角的小路开始呈现出了有模有样的工业化迹象,新鲜的车辙来回纵横,也看见了我熟知的那种厂房。略显昏暗的暮色下红绿闪烁的霓虹灯也有了一丝城镇气息。
就这样,我终于来到了安布雷拉公司的大门前。当我看到门卫的身影时,那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表……好像在沙漠里跋涉了数千年才见到一个活人一样。
但这些都只是开始。
Chapter II
在一架巨大的观景电梯中,小男孩缓缓转过头来。
年纪大约八九岁的孩子,穿着一件素白衬衫。除了脖子上的黑色项圈外,外表上并没有很特别的地方。
但是,这孩子的目光让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这种感觉像是地下30米的冷藏室中冷冰冰硬邦邦的冻鲑鱼。鲑鱼的眼睛无神,但却又是似乎在盯着空间中的什么。
空间中的什么人类所看不见的东西。
这架观景电梯其实更类似于一个全透明的玻璃囚笼,四方上下都是厚达20公分的钢化玻璃。除了电梯滑轮组的黑色线缆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附属装饰。正上方有着白炽灯的强光射下,完全笼罩了男孩和他所坐着的椅子。令人感觉不舒服的是,这光线没有给男孩投射下影子--它直直地穿过作为地板的玻璃,丝毫不受影响地延展着光柱。
就好像男孩的身体完全没有遮住光柱一样。要不就是这束光违背了物理学定律,自动绕过男孩的身体而后又自动汇聚成原先的光柱。
“这就是那个样本?”
“这就是那个样本。”
低沉的声音此起彼伏。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观景电梯的正前方有着一台不停滴滴作响的机器,上面有个摄像头似的东西在迟缓地上下逡巡着。机器后面汇聚着几个身着白色无菌实验服的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机器后置的屏幕。屏幕以24HZ的频率不停刷新着,绿色的荧光线条显示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在扫描男孩。
男孩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扫视着面前的一切。他的项圈非常奇特,每隔数十秒就有一道黯淡的光波绕着脖子转上一圈。男孩却丝毫没有被这奇异的东西所困扰,打了个哈欠,继续坐在椅子上玩弄自己的大拇指,双腿因为够不到地面而晃来晃去。
“可以了,扫描完毕。”一名实验员打着手势,不知为何气氛忽然轻松了起来,实验员们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开始讨论着什么。
“传回实验样本。”另一个实验员汇报着,操纵着一边联通电梯滑轮组的拉杆。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椅子轻微地晃动着,男孩不高兴地从上面跳了下来,毫无征兆地一手抬起椅子摔向实验员们,可它撞到隔音的钢化玻璃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了。
电梯沉入地面。
10米……20米……30米……地下的空间似乎反而更接近天空了:重重叠叠的玻璃囚笼无尽延展,像是Cube里面那个无穷无尽的立方体迷宫。不知何处传达而来的白炽光源照射着这一切,在玻璃的折射和反射下整个迷宫充斥着奇异的光芒。这迷宫里盛满着暴虐的怪物。各种畸形生物,有的在痛苦地挣扎,有的在狂怒地嘶吼。只是,所有的声音都被闭锁在它们自己的囚笼中,一丝一毫也传不出去。10米处的怪物还比较像人,有的只是手臂发生了变异,或者皮肤长出了鳞片而已,20米往下就有点精神污染了……长出尾巴的人鱼,满嘴利齿的蛇身人面怪物,30米再往下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无法形容的肉块蠕动着,有的则是全身上下布满铆钉,长出无数附肢的蜘蛛装怪物。
40米……50米……60米……载着男孩的电梯却仍然继续下降着。这之后的空间已经不再是玻璃囚笼了,而是开凿出的沉积岩层。最后,电梯在地下100米处缓缓停下,接着转了个直角又开始加速。电梯井在此处终结,却又有另一条轨道随即接上——那里,连沉积岩层都不是了,而是实打实的火成岩。自大地形成之初,就从未被侵蚀过的原初之岩。玻璃囚笼缓缓驶向那地底深处的更深处,连一丝一毫光线都不会透入的地方。
Chapter III
我想我的耐心就快用到极限了。朋友,纳税和死亡这两个一生当中唯二的“MUST”没有听说过吗?
“蠢货,让我见见你们的负责人!”我倒是很想抓住看门人的衣领来强调自己的话语效果,可他腰间的那支佩枪阻止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跟德克萨斯州西部的“红脖子”沟通——一群固执到不可思议的家伙。
结果就是我只能在这里滑稽地跳脚。安布雷拉公司的大门说实话土里土气的,不知道多少年的斑驳岁月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锈蚀的痕迹。两边的浓密树丛甚至没怎么被修剪过,小道的狭窄程度也与一个跨国托拉斯的规模极不相称。说实话,要不是跋涉了这么久,我没准以为回到了家乡的大院门口,还有个四五十岁上下,抿着嘴一言不发的中年大叔在门口站着看门(就好像防贼似的!而且无论怎么搭话都不开口。)半个小时以来,他的唯一举动就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不置一词,右手放在腰间的佩枪上,而且给人感觉那枪的保险——毫无疑问——从没有关上过。
妈的我要申请IRS的配枪执法权限!有枪了不起啊!
冷静下来之后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说实话有些不对劲……我原以为他们雇了个哑巴。但是无论如何,这份镇定也大大超过人类所能做到的程度了。要不是那支枪……那支枪……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慢慢伸开双手举过头顶,以示自己没有敌意。看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缓缓蹲下身去,把手里拎着的笔记本电脑搁在地上。我打开了电脑,一边提心吊胆地不停瞥着看门人。他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既饱含深意又像个白痴。
Vitas, Oprea 2!
我学生时期的最爱!我飞快地找到了电脑里的播放器切到了那首歌。为了达到最强效果,我在高潮之前猛摁音量键。
啊~~~~~~~~
嗯。没有反应。
现在我可以确定你是个聋子了,阉人歌手的最强高音也没法撼动你一丝一毫。
虽然我不知道安布雷拉为什么会雇佣一个哑巴兼聋子当看门人,但这无疑大大有利于我的下一步计划。我在看门人的目光注视下慢慢退了回去。
“首先,我要拿到你的钥匙。”我一边大声宣告着自己的不法计划,一边看着看门人是否有所反应,“为了这么做,可能不得不伤害到你。希望你不会介意。”
看门人纹丝不动。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黑色棋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随身揣着这玩意(大概是受了某部动画的影响),这是国际象棋中的黑色王棋。棋子是铸铁材质,王棋的王冠被我打磨的非常锋利,几乎就是一个合格的飞镖。我还专门弄了一个塑料套去把这玩意儿“入鞘”,以免伤到了自己。
旁边掉了漆的围墙边有好几颗树。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伸手去扶那颗树,暗暗地用力把王棋的锋刃嵌进了树里。
忘了说了,除了锋利的王冠外,这枚棋子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奇妙附属物——长达5.5米的极细化纤丝线。科技的进步已经能够做到了这种地步:这团线完全绕在一起也只有3立方厘米。
在昏暗的暮色下,我想看门人无论如何也没法看到这么细的丝线。我小心地延展着这坨细线,慢慢地再次走近看门人,右手背在身后控制着细线的长度。5米……4米……3米…………1.5米……安全距离……1米……看门人仍然没有动作……
Bravo!
我绕了过去,看门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身体微微倾斜着。
不对劲……这种时候,他应该感觉到了细线勒着他的大腿,并且有些诧异地低头看着那里才是。接下来,我就可以瞬间先发制人,掏出他的枪,也许还有那串钥匙……可他的头还是死死地盯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绕到他的背后。
好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首先,是看门人突如其来地摔倒了。我想我的那根线还是足够强韧的,强到能绊倒一个人,让他失去身体的平衡。
其次,是他的头旋转了180度,仍然以盯着我的姿态死死转到了背后。
第三,是他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微响。那颗头……
总之,我后来吐了很久。我想这件事不能怪在我身上。
我的十二万分后悔到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我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路上的野兽目光,那个飘无踪影的白衣人形,莫名其妙暴毙的看门人,这一切都散发着非常不祥的味道。比起撒旦教的小打小闹,这里似乎是真的有什么可怖的气息。
生平第一次,我真心诚意地划了个十字。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而我又不想和一具可怖的死尸待在一起。到底还是得进去……
我一手捂着鼻子,一手颤颤栗栗地探进死尸的腰间去摸钥匙。不知道为什么,尸体腐化得非常快,一小会儿就散发出了腐烂的味道。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像看到一条很恶心的虫子从死尸的嘴里爬了出来。
搞定。我顺便也把枪掏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如我所料,果然没上保险。
虽然射击课程并不是长岛商学院学生的必修,但我作为共和党拥枪协会的正式会员,还是很熟悉枪支知识的。另外,IRS的高级干员也被授权在必要的时候采取暴力手段——装备库里甚至有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所以我想,这种特殊情况下弄把枪在手里还是必要的。
笔记本电脑我也拎了起来——以防万一。毕竟,我还是来调查财务状况的,是吧……我也没忘了从那颗树上取下铸铁棋子,收起细线揣进裤袋。
接着,我走到门口,伸出钥匙去摸索着锁孔,然后一个趔趄——妈的这门根本就没锁!
右半扇门伴随着吱吖声缓缓洞开,清冷的月光直射而下,照进小路边的树丛里。昆虫的叫声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冰冷的寒意从门洞里涌出。
我叹了口气,迈出脚步跨过了门槛。
Chapter IV
远远地,我听到了小提琴的旋律。舒缓流畅的低音。
G弦上的咏叹调。
说实话,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我左手死死握着左轮,右手拎着砖头一样沉的笔记本电脑,领带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像是个莫名其妙被卷入什么生存游戏的白领上班族。就在这时背景音乐响起了,既不是慷慨激昂的《It's a good day to die》,又非庄重宏伟的《Europia》,而是他妈的咏叹调。
说实话有点滑稽。
这安布雷拉的工厂设施看上去也有点像墓园。大门进去之后就是一排干干净净整齐划一的多层小楼,零星亮着数点灯光,小提琴的声音似乎就是从其中一间房间里传出来的。我想了想,里面的人可能还不知道看门人突然暴毙的事情,如果能找到人的话,最好还是告诉他们一下吧。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到这儿之后碰到的诡异事件也不止那一起——
砰!
砰!
砰!
像是一千万块玻璃同时碎裂的声音骤然迸发。实际上,就我看到的景象,大概也确实是那样——月光下,面前整栋楼的房间玻璃突然炸开,这画面一瞬间就传达到了我的脑海里,而沉闷的内爆声响起似乎是很多很多个瞬间之后的事情。不仅仅是我面前的那一栋楼,实际上似乎邻近的所有建筑玻璃都突然炸开了。玻璃飞屑如雨一般倾泄而下,有一些飞得很远的细屑甚至扑袭到了我身上。
在我大脑那一瞬间的空白——延续了很久很久,像是在满是玻璃渣的海洋中漂浮着——被这震撼的景象塞的满满的同时,小提琴的低沉旋律也被打断了。不过,只有玻璃迸发的那一瞬间而已。在我回过神来之后,那该死的声音仍然阴魂不散地钻进了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