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天气渐冷,又是一个冬天来临。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外婆在我们湖北一带被称为“嘎嘎”,去外婆家玩叫做走嘎嘎,民间形容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通常会说:比走嘎嘎还好些。这也从侧面说明在我们那里,外婆宠爱外孙胜过孙子。确实如此,记得小时候,我外婆就对我特别好,总是将好吃的好玩的留给我,而她自己的孙子反而没有。外婆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大表哥大我十岁,小表姐大我一岁。
我对外婆的印象很深刻,对外公的印象则比较模糊,因为外公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仅有的一点记忆中,外公是一个高个子,有一天晚上,灯光昏黄如豆,快要睡觉时,外婆让我用手去挠外公脚底板的痒痒,我的小手挠得外公咯咯地笑。
儿时我常听大人们讲述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他们年轻时并不普通,都拥有精彩的过往,只是后来归于生活的平淡,泯然于众人。外公在青年时代参加过民间正义组织,向世外高人学得一身好武艺,平常几个人都难以近身。他们有枪有炮有马匹,打过小日本鬼子,也打过GMD剐皮队。外婆则是一位大家闺秀,出生于地主家庭,据说附近村庄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全都是她家的田产。
记得小时候我在外婆家里玩,白发苍苍的外婆为了逗我,就将外公当年闯荡江湖骑马用过的铜铃铛给我当玩具,那可比后来小朋友们玩的塑料铃铛奢侈太多,只可惜当时没有收藏起来,一直给玩坏了,弄丢了,如果保留到现在也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外婆家有很多铜制的玩意,像门上的铜锁,蚊帐上的铜钩,厨房里的铜勺。
关于铜锁还有一段插曲,有一次我吵闹着要玩那一串精美好看的铜钥匙,外婆就把它挂在我脖子上让我玩,后来我又跟表哥表姐们跑到外面田野里去追逐嬉戏,回来时那串铜钥匙就不见了。外婆很着急,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再去之前玩过的地方仔细寻找一遍,结果也没有找到,那把铜锁少了这唯一的钥匙,最后就成了摆设。如今每次读到木心《从前慢》里面的句子“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我就会想起这段往事。
外婆家离我家不远,往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趟过一条小河,翻过三个山岗,就到了外婆的村庄。外公姓姜,外婆姓代,他们的村庄叫做姜家寨,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座村寨。关于村寨的由来,也有许多历史原因。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村民们为了自保,依照有利地形,将村庄修造成防御性建筑。房屋背靠北面的山林,自东向西依次排开,全部朝向南面的湖堰。村寨外面修建了一堵土墙,将整个村寨围了起来,上面还插有藩篱,架着土炮。村寨里面也是大有玄机,因为房屋摆成了一字长蛇阵,所以每家每户都是相通的,即使村寨被强盗攻破,村民被堵在屋子里面,也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逃逸,迅速躲进村寨后面的山林,从而保全身家性命。
村寨里面树高林密,遮天蔽日。外婆家门前就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枣树,附近村庄很少见到这么粗的枣树,而且果实大,味道甜,因此远近闻名。每到秋天,都会收获许多红枣,可以吃个够。
有一年,往外婆家去的第二个山岗上开满了紫色的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漂亮极了。我见到外婆就问那是什么花,外婆说是荞麦花。于是教我唱家乡的童谣:“脚,脚,皮蛋壳,杨家河的水不落。不落南,不落北,北上田里种荞麦。芝麻开花一望白,荞麦开花紫丹色。金簸箕,银簸箕,哪个的小脚缩过去。”
小时候听外婆跟另外一个老太太聊天,聊到各自的年龄,外婆说她是己未年出生。那时我已经上学了,认识一些字,于是在一本关于农历生肖的书上查看,推算出外婆所说的己未年是1919农历羊年,正是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碰巧的是,外婆刚好大我一甲子,我是在1979农历己未羊年出生,真的好神奇!
外婆也跟我讲过外公和他师父的故事,说外公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民国乱世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公的师父是一位武林高手,在组织里担任大头领,而我外公则是小头领,手下还有一帮听从调遣的小喽啰。
外公师父有一回去大洪山附近活动,被乔装成樵夫的反动派密探识破身份,并悄悄泄露了他的行踪,引来GMD剐皮队的围攻,外公师父寡不敌众,最终被捕。剐皮队这次捕了一条大鱼,严刑拷打了几天,但是外公师父有真功护体,始终都打不死。后来外公师父为了免受折磨,告诉了剐皮队自己的命门,说只需用棉花将他的肛门塞住,再点柴火烧才能将他干掉。剐皮队依照这个方法,真的将这位奇人异士活活给烧死了。
师父英勇就义这件事情对外公刺激很大,特别是有了家庭之后,外公就渐渐地淡出江湖,不再过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回归到了山水田园。
建国后,曾经在外公手下跑腿的一个小喽罗都在县里当了大官,于是家人们又抱怨外公当年没有坚持下来,不然后半生也不至于在乡下种田。
对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也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如《倚天屠龙记》里面人物一样,有的人想当朱元璋,有的人想当张无忌,但更多的人却成了陈友谅。可能当年外公看破了这一切,所以宁愿回到乡下当一名平凡的农夫。
外婆也有那个年代独特的爱好,很喜欢看京戏,每次电视上有京剧表演,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们家有一个戏台子,经常请戏班来唱戏,耳濡目染之下,外婆就成了京戏迷。
听大人们讲,外婆很勇敢。十年动乱时期的某一天深夜,家里来了盗贼,在外面的堂屋翻箱倒柜,惊醒了正在里屋睡觉的外婆,于是她顺手在墙角拿起一杆红樱枪,挺枪而立,咆哮如雷,让盗贼快点滚蛋。盗贼见到这样的阵势,连忙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我现在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大部分快乐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有时候妈妈回了娘家,每当我和弟弟在家里吵闹着要妈妈,爸爸就会将我们放进箩筐,一头一个,用扁担挑着去外婆家找妈妈。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爸爸挑着我们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道路两边的蒿草依次擦过箩筐外面,呼呼作响。我坐在箩筐里面,透过空隙看着蒿草的影子纷纷向后,歪着小脑袋瓜,猜想到外婆家的路还有多长。
小时候很喜欢在外婆家玩,一玩就是好多天。虽然外婆的日子过得清苦,但她也舍得为我花钱。那时经常会有一位老太太用篓子提着油饼到处卖,外婆每次都会买一个油饼给我吃,基本上没有落空过。以至于后来我每天都会盼望那位卖油饼的老太太出现,因为只要她一出现,我就有油饼吃。
在外婆的庇护和宠爱之下,表哥表姐们通常都会让着我,小孩子哪里懂事,有时我会恃宠而骄,总是跟老表们抢东西,一般都会如愿以偿。只有一次没有得逞,就是我看到外婆家墙壁上挂着二表哥的帆布皮带,我取下来准备用剪刀剪开一截来做弹弓的包皮,被外婆制止了,说那是好皮带,剪了就不能用。我执意要剪,外婆没办法,只得从旧的牛皮鞋上剪了一片皮子给我做弹弓用。
说来也好笑,我甚至连老表们喊外婆的称呼都要去争抢一下。在我们那里,孙子喊奶奶“婆婆”,我见老表们都喊外婆“婆婆”,就我一个人喊“嘎嘎”,感觉不公平,于是跟表姐说我也要喊“婆婆”,表姐说不行,你只能喊“嘎嘎”,不能喊“婆婆”。我偏不听表姐的话,记得那时是夏天,我躺在外婆家的竹床上,等外婆进屋后,我故意仰着天大声喊道:“婆婆,我要喝水!”外婆听到后赶忙应了一声“哎”,就慌手慌脚地从茶壶里倒凉茶给我喝。之前我还担心那样喊外婆她会不理我,结果外婆毫不在意,可见在外婆心中,没有计较外孙喊错了,对她来说,照顾好外孙才最重要。
在我尘封的记忆中,还有这样一件趣事,大表哥十七八岁的时候,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贴了几幅美女画,被外婆看到了,于是拄着拐棍站在表哥的窗户前面数落了他半天。外婆一边数落,一边用拐棍将脚下的地面敲得咚咚响,大意是这些美女衣着暴露,伤风败俗,一直说得大表哥低头不语,面壁而坐。我感觉挺好笑,一个劲地在旁边看热闹。
每到了农忙季节,爸爸妈妈要去责任田做事,无暇顾及我和弟弟,就会将外婆接到家里来帮忙照看。有一回爸爸妈妈都去插秧了,外婆在带我们两兄弟。我和弟弟趁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打开储物柜拿出一瓶桔子罐头让外婆帮忙撬开。那个年代,这些罐头平常都舍不得吃,一般走亲访友时才会带上,用于礼尚往来。外婆刚开始不愿撬,说等我们爸爸妈妈回来再撬。但是外婆抵不过我和弟弟两人一味地纠缠,最终还是用剪刀将罐头的铁皮盖撬开。我和弟弟得到撬开的罐头之后,马上拿去一边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那时毕竟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分享,只顾自己吃独食,没有让外婆也品尝一下,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引以为憾。
小孩子对吃喝玩乐的事情格外记忆犹新,有一年夏天,弟弟到外婆家玩了一段时间,回来时外婆切了半个西瓜给弟弟抱着,并嘱咐他别全部都吃完了,要留一点给我吃。弟弟当着外婆的面答应了,但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去挖里面的西瓜瓤吃,等走到家的时候,就剩下一个西瓜瓢。我很不甘心,问弟弟是走到哪里吃完的,他说走到村前小河边就吃完了,我听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我们故乡是典型的鱼米之乡,孝感米酒极负盛名,我外婆就会用荷花做酒曲,而且比市面上卖的还要甜。这些酒曲既可以酿造米酒,也可以当成发酵粉蒸馒头。有一年夏天,外婆看到池塘里荷花开得正艳,就让我们摘几朵给她做酒曲,我才知道原来外婆还有这个手艺。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人新人赶旧人。当我们渐渐地长大,外婆也慢慢变老了,老得走路都要拄着拐棍,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挪动,让人看了就心酸。外婆一直都有高血压,以前医生给她开过药方,还在手腕上戴了一块磁铁表,据说可以降血压。
我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外婆精气神挺好,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棍走了好几里路,来我家里玩了十几天。后来又去邻村小姨家里玩,没过几天外婆高血压复发,倒下之后就晕迷不醒。后来用担架抬到舅舅家,找医生过来打了几针,但是没有效果,外婆依然没有醒过来,就那样晕迷了几天,在半夜两点停止了呼吸。从此我再也没有外婆,嘎嘎这个亲切的称呼也消失于我的生命之中,荒废已久。
写到这里,我的思念被重新唤醒,想到了许多关于外婆的点点滴滴,情到深处,泪流不止。外婆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但我仍然常常会想起她,有几回还梦到了外婆,她像从前一样慈祥地微笑着,呼唤我的名字,仿佛就在眼前,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