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梓忆回来了。兴元二十年,他总算回到了这个喧嚣的建安城里。
连年的征战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浮华的都城,鸳鸯楼里依旧是夜夜笙歌,环肥燕瘦的女人和寻欢作乐的男人。
周梓忆死死盯着三楼的幻音阁,眼神突然有些恍惚,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
他是来赴约的。赴一个曾经口头的承诺。他理应早就该来的,也早就该带那个人走,虽然并没有约定期限,可是周梓忆一直觉得是他失了约。
当年的他,就是一个乞丐,偷吃的时候,被老鸨和龟奴剥光了倒吊在树上,若不是小六,他早就死了。
他说过,要带小六走的。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说出这句话时,小六灰暗的双眸突然迸发出了一丝光亮。
没错,他失约了。那一晚,他像是被鞭笞了一样,那个肥的像猪一样的老鸨每句话都刺在他的心里。周梓忆明白,那时的他,什么都给不了。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他受了多少苦。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在乎他。像他这种如同草芥一般的人,能活下来,本就已经不易了。
周梓忆发誓,这次,一定要带小六走。他带够了赎金,他甚至幻想着把钱砸在那个肥硕的老鸨脸上。
周梓忆掸了掸衣摆的灰尘,眼神中露出某种狠辣,墨绿的湖丝长衫随着微风摆动,踏进了曾经这个让他遭受屈辱的地方。
鸳鸯楼一如过去时光,莺莺燕燕的嘈杂和男宾的调笑之声不绝于耳。似乎在这里,根本想象不到关外那漫天厮杀的萧索。温柔乡的人又怎会看见满目疮痍的修罗场。
周梓忆刚进去,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呦,这官人看着眼生,外地来的吧。”
周梓忆扭头,就看见了那个肥硕如猪的老鸨。要是没记错,这里的人应该叫他王妈妈。
还是一脸横肉,还是一脸谄媚,还是一样的令人作呕。周梓忆已经开始反胃了。
“看官人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这,我们这的姑娘都……”话还没说完,周梓忆扬了扬手,打断了她。
“萧姑娘。”周梓忆只说了三个字。小六便是现在的萧姑娘。周梓忆也是后来才知道,名满建安,歌舞双绝的萧艺,便是当年的小六。
王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继而陪着笑,“萧姑娘今日怕是不能出来面见官人了。”
周梓忆微微蹙了蹙眉,“都言这萧姑娘歌舞双绝,百两黄金难闻一曲。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不待王妈妈继续说下去,周梓忆便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沓银票甩在了王妈妈的跟前,“这是大通钱庄流通的银票,字号之硬,想必不用我多说。”
王妈妈收起这一沓银票,满是肥肉的脸上堆起了笑容,“不是我不让官人见上一面,着实今日是萧姑娘的大日子,恐怕……”
王妈妈没说下去。周梓忆又掏出了几张银票塞进了王妈妈的怀里。
王妈妈这才说道,“萧姑娘今日大喜,恐怕是真见不了客。”
“大喜?”周梓忆的心里突然一陡。
“是啊,官人可知道齐敏齐相公?”
“可是那位羽林中郎将?”
王妈妈点了点头,“正是此人。萧姑娘如今做了齐相公的续弦,今日正是过门的日子。午时将至,萧姑娘便是齐相公的人了。”
周梓忆如果没记错,这位羽林中郎将,应该已过花甲之年。
终究还是来晚了。
周梓忆的眼神突然有些空洞。
王妈妈这时突然堆起媚笑,满脸的肥肉似是将眼睛都挤的看不见了。
“官人如若想见萧姑娘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妈妈虽然没再说,周梓忆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梓忆从怀里摸出两个玉狮子交给王妈妈,“这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在下速来和番邦有些交道,这是西域使臣入关时,交予在下之物。不知道妈妈可还入的了眼。”
王妈妈笑嘻嘻的将这一对玉狮子收入囊中,叮嘱道,“萧姑娘就在那碧云阁中,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官人若要相见,可得抓紧时间。”
周梓忆微微作揖,跟着一个龟奴径直上了楼。
碧云阁显得分外的萧条。与屋外的喧闹相比,阁中异常的安静,死寂的空气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森️冷刻骨。
周梓忆的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食盒共分三层,红木的盒子上雕刻着数支寒梅,很难想象如此精致的食盒盛着何种佳肴。
萧艺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周梓忆想被抽空了一样,站在原地呆立了好久。
她清瘦了好多,眉眼的稚气早已不见,清冷的双眸中看不到曾经的烟火气,就像是束之高阁的美玉蒙上了一层灰尘。
“看来王妈妈收了不少。”萧艺的语气里不无讥讽,“官人是想听曲还是赏舞蹈?”
周梓忆总算缓过了神,摇了摇头,将食盒放在八角桌上,抽出了食盒最上层的那一屉,里面是四块精致的月饼。
现在并不是中秋。
萧艺看着眼前这个客人,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周梓忆抽出第二屉,里面只是两个很普通的馒头。
第三屉,是一叠房契和银票。
萧艺看着这个食盒,又抬头,眼里满是不解。
“小六。”周梓忆的声音颤颤巍巍,眼里早就没了刚来时的狠辣,只剩下满眼的温柔和藏不住的惆怅与无奈。
“我回来了。”周梓忆艰难的开口,全身却止不住的颤抖。
萧艺的眼里从讥讽变成了喜悦、难过、后悔、恼怒、麻木、无奈,不知道是哪种情绪,最后眼底的光却变得黯淡无光。
“是你。”
周梓忆点了点头。
“你终于来了。”
周梓忆又点了点头。
“你来晚了。”
周梓忆晃了晃身形,似是一下没有站稳。扶住了桌角,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可你还是来了。”
周梓忆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萧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想起那年他走的时候,也不过是个还未及弱冠之年的孩童。那句承诺,他还记得,她已经很满意了。
其实,她从未怪过他。在她心里,很久以前,就和这个男人道别过了。
周梓忆刚想开口,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到耳旁,“姑娘怎么还未梳妆冠衣,齐老爷那边已排了人来。”
说话的是萧艺的贴身女婢,云芝。此刻正捧着一套鲜红的霞披走了进来。
看到屋中的两人,云芝先是一愣,然后又埋怨起王妈来了。
萧艺打断了云芝,将红色的盖头蒙在头上,“挑起来。”这句话她是在对周梓忆说的。
周梓忆用秤杆挑起了喜帕,就看到了萧艺的一抹笑容和灵动的双眼,虽然只有一瞬,可这瞬间,她分明是欢喜的。
“给人续弦总比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强。”萧艺直勾勾的看着周梓忆,“你说呢。”
周梓忆无奈叹了口气,“是啊。”仿佛这两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既然来了,就再听我弹一曲。今后,只怕是听不到了。”
说着,让云芝抱来了那把焦尾古琴。
周梓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清啷”一声,清脆的琴音立时充斥在了暖阁之内。犹如鸟雀相鸣,不绝于耳。
这首歌,便叫《空枝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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