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看了一眼手机,四十三分钟过去了,三个女人虐心的宣讲终于告一段落,台下有些人早已哽咽。这个时候结束多好,那一定是一次完美的大会,她想。但现实总是跟她的想象有些出入,台上分管双拥工作的女领导,又拿出一沓厚厚的发言稿,开始有感情地慢慢朗读。她不喜欢这样的讲话,就像是不小心弄掉地上的厕纸,扯起来没完没了。
领导清了清嗓子,台下刚才还在哽咽的人们,仿佛瞬间找回了自我。有拿出本子认真记录的,有坐得端正目不转睛的,竟然还有几个揉着眼睛给领导挤出几滴泪的。当然,也有极个别神游天外的,比如她。在需要鼓掌的时候,这些原本各自忙着的人,动作却又惊人的一致,表彰大会的气氛好极了。
她坐在台下第一排,她本应充满热情地注视着正在讲话的领导。实际上,她连一秒钟都坐不下去了。如果不是身上紧箍咒一样的鲜红绶带,她或许已经逃离了这里。她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她怀疑这一切是他故意安排的,他试图用这些女人的话来改变她。
领导深沉的女中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她用胡思乱想勉强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她不是来开会的,开会只是来见他的借口,她厌倦了电话里无休无止的争吵。其实她想多了,他们在电话里的争吵根本就不是无休无止的,每月通话的次数并不比她来月经的天数多多少,怎么会无休无止呢?她茫然地坐在会场,可是她不想来开会。
一周前最近的一次吵架,就是因为她不想来开会。
我们领导点名表扬你,说你觉悟高,特意争取了一个名额,你说不来就不来,我怎么跟领导交待?那是你领导,怎么交待是你的事儿,反正我不需要跟他交待!这次表彰是全市统一组织的,有很多典型事迹,你来熏陶一下有什么不好?她怒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你们就是醉翁之意,哼!还让我来领奖,想给我难堪是吧?你怎么这么狭隘?批评你不接受,表扬还不接受,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更怒了,你们夸几句,老娘我就得笑,你们骂几句,老娘我还得笑,你以为老娘是卖笑的啊?
当然没吵出结果,他很快就挂了电话去集合了。他几乎每天都穿着制服,穿上那身衣服他就不敢视频通话。所以,在这个普遍视频的时代,他们更像是工作伙伴,坚持着传统的沟通方式——打电话争吵。她喜欢打电话,至少吵架的时候不用看他的脸色。吵归吵,她还真想见见这个男人了,毕竟小一年没见到了。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脸上都长出青春豆了。
昨天中午,她就到了这里。她本想再等等,可还是昨天就来了。
她记不清昨天晚上,是她们婚后七年里的第十几次见面。但绝对没超过十五次,因为没有哪一年他们能见过两次以上的。他没去车站接她,好像是在集合。她是货真价实的、自己送上门来的。她一个人来到他单位的公寓,从中午一直等到了晚上。
那套不到五十平方的老旧公寓,比她还要年长。狭小的客厅里,墙上有一圈绿色油漆刷成的墙围子,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典型的装修风格,错落乌黑的脚印、各种颜色的涂鸦、墙皮剥落后留下的灰色伤疤,甚至个别的地方还有洞,整个墙围子就像是记录历史的壁画。从中午到晚上,她反复地欣赏着这些壁画,她在和它们说话,请求它们接纳她。她希望未来共处的日子里,她可以不会太尴尬。
会场的气氛仍然很热烈。领导好像提到了刚刚演讲结束的一个典型,就是那个通过视频举行“云婚礼”的女孩儿。她记得,云婚礼女孩儿是受表彰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结婚好像才一年多一点儿。女孩儿深情的说,爱可以跨越任何距离,爱可以抵挡等待的孤独。她当时发自内心的笑了笑,这女孩儿跟七年前的自己真像。她已经开始想象了,三年后这个女孩儿会是什么样。这样的鸡汤,喂喂年轻人还行,不是她的菜。现在,她只喜欢面对面的爱情,她要的是握在手心里的实在。就像昨天晚上,他把她拉入怀中的那种感觉。
昨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盯着老旧公寓里的壁画,跟那些岁月的痕迹,进行着精神层面的交流。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吃过饭,或许她已经要睡着了。见到他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陌生,她还没来得及分辨他眼里是欲望多一些,还是想念多一些,他就挡住了她的眼。口水交换的菌群是治愈的,在他吻住她的那一刻,所有的陌生都消失了。她有些迫不及待,他也同样如此。这是干柴烈火真正的久别重逢。在野马即将踏上草原的刹那,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她很满意他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下一秒,内线固定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从她身上爬起来接听了电话,然后,穿好衣服离开了。
会场的温度似乎有点高。在经过久别重逢的试探后,她的身体总会比平时更诚实也更敏感。她有些尴尬地左右看了看,记笔记的还在记着笔记,揉眼睛的还在揉着眼睛。她把不安分的手放在了扶手上,收回心思继续胡思乱想。她能控制双手,却控制不住身体的感觉。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她想。
台上的领导又在表扬另一个典型。她同样有印象,那是一位宝妈。宝妈刚才讲过,她的宝宝刚会讲话时,爸爸就出国了。两年后,爸爸回国的第一个晚上,宝宝对他说,叔叔,你该回家了,我和妈妈要睡觉。她记得,这个四十多岁的妈妈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台下很多人都流泪了。她没顾得上感动,孩子让她想到了两人争吵最多的原因。
他们没有孩子,恰恰是因为没有,才会不停地吵。婚检时两人明明都是正常的,可七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怀上孩子。开始时,她并没有在意,他前三次休假,都没赶上排卵期。她没告诉他,怕影响他耕耘的积极性。每次见面,他都毫无保留,不舍昼夜。她很享受这种疯狂,她觉得像是在储存能量,他离开后,她要用那几天充值的快乐,填补几个月甚至一年的空虚。
后来,他开始怀疑她不正常。他开始干涉她的生活,他说,你不要总是熬夜,不要跟那些人出去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她说,是你自己没本事,你要是不信我找别人来试试!再说了,你八百年不播一次种,你以为你播的是仙丹啊,想什么时候长就什么时候长。他说,别人比我休假还少的,也有孩子了,你得去检查一下。凭什么你不去检查?她反问。
她还是去检查了。应该是在两年前,她被他从床上直接拉到了医院,床上的她总是会温柔顺从一些。一番检查下来,他是正常的。医生说她也算正常,但“也算”这两个字却让他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说,我就知道是你的问题,你还死不承认,这回还有什么话说?她很不满意他的态度,你告诉我,这七年我跟一个老处女有什么区别?内分泌失调能怪我吗?你想让我正常,好啊,你给我回来啊!要不你给找个男人也行,分分钟老娘就能恢复正常。她总算打压住了他的气焰,可随之而来的,他的耕耘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卖力了。
想到他耕耘时的样子,她又有点忍不住了,她只想这无聊的表彰大会能快点结束。他或许已经忙完工作,在那间画满壁画的屋子里等着她了,她不想让他等太久,她们已经等太久了。她的腿不自觉地向一起靠了靠,右手在额头上摸了一把,装作擦汗的样子。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表彰大会的气氛还是那样好。
台上的女领导又表扬了第三个典型,也是刚才上去讲过的。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迷彩的女人。她对这个女人印象最深,身穿迷彩的她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右手边。她转头看了她一眼,迷彩女人也正好看向她。很遗憾,她没能从迷彩女人的眼中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女人年轻时是哈佛医学院的学霸,回国后拒绝了数不清的Offer,为了爱情,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城,每天给一群臭男人治着脚气和运动伤。她特别佩服迷彩女人的勇气,为了爱能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想想自己,七年了,直到现在才走出一小步,还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爱情。
半年前,因为工作的事,他和她吵过。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孩子多一些,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多一些。自从检查完身体,一有机会他就劝她调动工作。半年前,他那个热心的领导给她介绍了幼儿园老师的岗位。她虽然不像迷彩学霸那样优秀,可怎么说也是985硕士,学的动漫设计专业,这样一个四线小城根本就没有市场,当然也没有需求。他说,让你到幼儿园教画画有什么不好,那不也是你的专业吗?你来了,我们就能生孩子了。她说,你怎么不扒下那身皮,我介绍你到我们公司当保安,你愿意不愿意啊?
两人结婚时,他明明是支持她工作的。那会儿,她还是他吹嘘的资本。他说只要坚持干满八年就可以回家和她团聚了,当时他已经毕业三年了。过去的两年,她一次次催他,他也动过心,但每次都是领导不答应。她不明白,当初不是说好的八年吗,怎么还没完没了,难不成他把自己给卖了?领导说话怎么比他爹还管用?再后来,他自己就不想回来了,他说他只会干那点事儿了。
辞职的事她并没有对他讲,她想给他个惊喜,昨晚他走得太急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不是想放弃理想,是网络的发展给了她一些信心,她想在这个城市弄个自己的工作室。她不想像迷彩女人那样宣传自己,她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怀,她不是因为支持他的工作才来的,她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爱而来,她确定,她来是为了享受爱。她需要他,需要他像昨晚那样抱着她。
台上女领导的讲话像是冗长的小说,没完没了,刚觉得好像要收尾了,偏偏又抛出一个新的包袱。她没仔细听,无非是在告诉她们,要珍惜荣誉,要顾大局,要讲奉献,要乐于吃苦。她最听不得这种不值什么钱的说教,她忽然想冲上台去,问问那个满嘴跑火车的领导,她多久和男人睡一次。一想到这里,她的脸又发热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泼妇。
男人是好的,她想。至少想到男人,就不再纠结台上的那个领导了。她又想到了昨晚,真可惜啊,那个该死的电话。他走了以后,她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每过几分钟,她都要看看手机。他工作的时候,不能给他打电话,打了他也不会接。她已经养成了晚上抱着手机睡觉的习惯,她经常夜里接到他的电话,有时他好多天才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恰好就在夜里。而他往往意识不到,普通人是需要睡觉的。
比如那一次,凌晨两点多,电话响了。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跟谁在一起呢?他劈头盖脸地问。你管我去哪里了,你是谁呀?有本事你回家看着我呀,我正在外面跟野男人喝酒呢,你管的着吗?她怀疑他是不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那次她真的是在喝酒,喝酒的人里,也真有男人在向她献殷勤。她讨厌那样的人,可却体验到了久违的刺激和兴奋。
那次以后,她开始小心地社交,她知道自己精神上绝不会出轨,可她不确定,自己对身体会不会失去掌控。她开始认真考虑辞职的事,在他打电话让她来领奖之前,她就已经写好了辞职信。来这里的前一天,她已经拿到了辞职的手续。此时,辞职证明就躺在他那老旧公寓的茶几上,她本想昨晚拿给他看的。
忽然,似乎有人碰了她一下。她尴尬地回过神,来不及掩饰什么,她发现旁边那些同样带着绶带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她赶紧后知后觉地跟着站了起来。前面的人开始移动了,她被夹在中间。欢快的音乐声响了起来,一群戴着绶带的女人,一个个昂首挺胸地向前走着。女人总是喜欢昂首挺胸,连她也不例外。她稀里糊涂地走上了主席台,接过证书时,机械地对领导点了点头,她把领导那公式化的鼓励直接忽略了。
表彰大会终于结束了。她急匆匆地跑到停车场,却忽然记不起车停在了哪里。她对他的车比对他的人还陌生,她只好拿着钥匙,一边看着车牌,一边一排排地试过去。她有些怪自己,早晨停车的时候,怎么不拍个照呢。她担心他等急了,她想象着他忙完工作会立即回到家里,毕竟今天是周末。他也许已经到家了,正对着壁画百无聊赖地等她,他也许忙了一晚会先睡一会儿。不管了,她想,就算他睡着了,也要二话不说先把他弄起来,然后再把他重新按倒。
她终于坐进了一辆能打开的车里,插好钥匙等不及自检就发动了起来。她对这个即将生活很久的小城还很不熟悉,她掏出手机准备导航。点开某地图之前,她下意识地打开了微信,他的头像上显示三条未读信息,她连忙点了进去。看来他真的是等急了,她想。
她像坐在云端,飘飘然却又受着阳光的煎熬。她微笑着看向第一条信息,没等读完,她已经笑不出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云散了,她掉了下来。什么鬼?他竟然告诉她,他们要换防了!他要跟着那群臭男人去高原了,不是几天,不是几个月,是不知道多少年。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风声,说什么不是骗她,骗鬼吧!她想。她越来越觉得这个表彰大会是有预谋的。
她来不及想更多,眼睛已经跳到了另外两条信息上。什么?这次她是真的愤怒了。他根本没回家等她,他根本就没回来!他已经在去高原的路上了!说什么先遣,其他人都能等两天再走,他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早晨就走?她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故意躲着她?她管不了他能不能接电话了,颤抖的手,触碰了几次,才顺利拨出了他的号码。无法接通!她不要命的打,手机里的那个声音没有一点不耐烦,一遍遍平静地告诉她,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眼神空洞地窝在老旧公寓的沙发里。她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没有一点消息,她甚至也忘了他。茶几上那张来不及炫耀的辞职证明,正以碎片化的状态躺在那里,它感受不到自己粉身碎骨的疼,她也感受不到自己撕心裂肺的疼。
绿色墙围子上的壁画跟昨晚并没有不同,上面那些脚印和涂鸦还在向她诉说着什么,不同的是,她已经没有了跟它们调情的心情。刚从表彰大会上领回来的证书,跟辞职证明的碎片挨在一起,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着。她看看碎片,又看看证书,空洞的眼睛渐渐充盈了一些,紧接着又流出了一些什么。面前的证书上,“好军嫂”三个字,正在几滴水珠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