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吃钱

过年是最有仪式感的节日,讲究很多,其实所谓的年味无非就是繁多的规矩,而大年夜的规矩最森严,尤其以前农村的大年夜,神秘庄严,大家一致认为大年夜祖先和各路神仙会在大年夜一齐降临,根据各家的表现决定来年的日子,大年夜什么样子来年就是什么样子,为了来年的完美生活,大年夜便有了诸多要求,生出很多禁忌:不准吵架,不准丧着脸,不准骂人,只准说吉利话,俚语称之为过年话,完了坏了等口头语是要忌口,倘若谁不小心说漏了嘴,必呸呸呸予以纠正,妇女们小心翼翼地刷碗,若是不小心打碎了,必须说碎碎(岁岁)平安以化解不祥,就连下破了饺子都要说“挣了”而不是“破了”,仿佛大年夜人人都金口玉言,说了的事必能实现。小孩子童言无忌,为了防止小孩口无遮掩,奶奶们必神秘又严厉地要求小孩大年夜不准说话,并贿赂小孩许多零食和鞭炮,同时要求父母们绝不准打骂孩子,更不准惹孩子哭,于是过年时小孩子们有好饭吃、有新衣服、有鞭炮放,做了该挨打的事父母竟也和颜悦色,大概这是小孩子盼望过年的主要原因。总之,大年夜必须营造一派祥和的气氛。

吃饺子是必须的,俚语说“过年,要饭的都得吃碗饺子”,没吃过年的饺子就等于没过去年,简直像是马上要死去般险恶,狗猫都要给几个饺子吃。

大年夜的饺子通常要包一些硬币、枣、糖,谁若吃到便预示着来年吉祥兴旺,尤其吃到钱,吃到就铁定会吉祥,吃到的越多越吉利。谁若咬到一个钱,必大声宣布,或哐啷往饭桌上一扔,引得众人啧啧羡慕,大家纷纷赞美:真有福,肯定能评先进长工资。另一个:可不是,吃钱这个事很灵,去年XX吃到四个钱,调北京去了,成大官了……。吃到钱的人听后颇得意。人人都盼望能吃到钱,女人们盼望自己的男人能多多地吃到钱,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仿佛男人多多地吃到钱马上就会降临好日子。大年夜的饺子简直有强大的占卜功能。

我小时候过年要么在胶东的奶奶家,要么到青岛的姥姥家,相距百公里的两个地方对大年夜饺子的说法竟一模一样。

在奶奶家过年远不及姥姥家热闹,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奶奶有哮喘,冬天格外厉害,每次一连串地咳嗽完总要狠狠地捶捶胸口,她总是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捶胸口,即使这样,到了除夕下午她也要亲自指挥包饺子:包七个钱!面硬点,枣和糖多放点,都甜甜蜜蜜。包七个钱像是有什么来历,但我不记得了,反正我那个小村子家家都包七个钱。

那年,放完鞭炮饺子上桌了,大人们纷纷哐啷哐啷地吃到了钱,而我竟没有吃到,很不服气。我小时候挑食,吃饭很成问题,每顿饭都让我妈犯愁。我妈趁机:你多吃才能吃出钱来。我于是又吃了好几个,还是没有,白白地吃了那么多饺子,竟没有一个钱,立刻气急败坏,我爸见状赶紧拿起他吃出的钱塞到饺子:这个有钱,这个有。爸爸塞钱被我发现,更加恼火:这个不算!三爹机灵,他数了数桌子上的钱:还有两个没吃出来,我给你找。三爹拿来一根针,开始扎饺子,我马上心领神会,抢过针自己动手戳,于是一饭罩饺子人仰马翻,破破烂烂。我终于“吃”到了两个钱。

第二天大年初一,本家们的妇女们换上新衣裳串门拜年,通常是问完了好先互相夸,夸衣服好看、雪花膏香、小孩子又长了等等,然后说说拜年的见闻,例如:谁家的灰没扫干净一院子鸡屎没地方下脚、谁家在外头上班的儿子带着媳妇回来了、谁家竟有俩猪头、谁家昨晚居然打起架来……一边讲一边评论。

远房的二大妈一步闯进来,问完过年好顾不上夸赞就报告:哎呀!我刚从XX家出来,XX在家吃烂饺子,她孙子拿筷子戳钱,一大些饺子戳的烂烂的,七个孙女就一个孙子,是该惯着,这么个惯法就惯坏了……吧啦吧啦,二大妈义愤填膺。做贼心虚,没等二大妈说完,我就溜了,奶奶咳嗽的愈发急促,胸捶的愈发响,但奶奶并没有揭发我。我从此再也没戳过饺子。

传统的东西就算毫无道理我们也会习惯性依从。吃钱这件事,我明知道无理但仍旧希望大年夜能吃出好多钱,吃的多竟也莫名其妙地得意。妈妈是不迷信的高级知识分子,她对吃钱竟很执着,尤其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若大年夜的饺子吃出钱,她就对战胜病痛生出信心。妈妈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年,她一个钱也没吃出来,很沮丧。每每想起我总后悔,捞饺子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找根针戳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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