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那个坐了十五年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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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坐着一个叫谢霖的中年男人,他正抽着烟,在眼前一片烟雾环绕中,我听到他在哼歌,“也许放弃 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那是莫文蔚的歌里,我最喜欢的一首。

盛夏的果实。

他的小儿子突然嘟囔了一句,“爸,你在唱什么?一点都不好听。”

“好听啊,怎么不好听,你这小子一点不懂欣赏。”他揉了揉小儿子的头。

我们两家约好一起泡温泉,这时正在找地方,我和我妈走在一起,我悄悄对我妈说,“妈,我觉得他儿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和他爸一点也不像,长得也不太像。”

我妈打量着周围的洗浴中心,回了一句,“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嘛。”

“什么意思?他是后爸?”

“对。”

“那他之前为什么离婚了?”

“没有,这是他第一婚呢,才结了一两年不到。”

“他都四五十岁了吧...”我皱着眉问,“那他之前为什么不结婚?”

“怎么不想结,”我妈瞅了我一眼,“可他在牢里呆了十五年,才出狱没多久呢。”

“坐牢?!十五年?!”我一下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

“他为什么坐牢?还坐了这么久?”我急切地问着我妈。

“他啊,”我妈眯了眯眼睛,“他当小偷,偷太多东西了,偷得太大了。”

在我妈的讲述下,这个男人的故事缓缓向我展开。

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时候,那会儿我爸和谢霖一起上小学,是挺好的朋友。谢霖从小就机灵,鬼点子多,吃的喝的玩的他都能弄到,许多崇拜他的人都叫他一声哥,这其中就包含我爸。谢霖因为机灵,又善于结交,认识了许多朋友,这个镇那个镇的小孩,没有谁不知道他。

谢霖家里的情况倒也不错,他爸在镇上当工人,妈妈是裁缝,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弟,这样的家庭虽说不富足,但生活起来也算绰绰有余,谢霖也才敢整天胡作非为的玩。

可是好景不长,谢霖十七岁那年他爸做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工程队只赔了一千多块钱就想了事,家里凑不够手术费,谢霖去找他们理论,却被工地里的民工打了一顿,那些民工恶狠狠的说着,小子,这就是世道,错就错在你不懂世道!

谢霖生着闷气去喝酒,回家时路过老郑家摆在门口的新摩托车,动了歪心思,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车撬走了,他消失了几天,回来后给了他妈一笔钱,骗她说是自己在外面做工挣的钱。

谢霖爸做了手术出院之后,腿还是落下了毛病,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干不上正经工作,只能在镇上收废品捡破烂挣钱,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谢霖妈的工资微薄,不够四个人吃穿,谢霖也只能放弃学业,在镇子上打工。

刚开始打工的时候,谢霖也想踏踏实实干,可是镇上的工人因为他之前闹的事,都不给他好脸色看,那包工头原本根本不想收他,是谢霖妈死命求着他才留下来的。在所有的工人里,谢霖吃着最差的饭菜,拿着最低的工资,还得时不时被别人教训,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窝囊,和他妈说过好几次要出去打工,他妈却觉得他年纪太小,不放心让他去。

这样的憋屈日子过了一两个月,谢霖有一次去买酒时,就碰到了隔壁镇的那个留着板寸,手臂纹着青黑色纹身的那个混混。那混混抽着烟,大概是知道谢霖的经历,饶有趣味的打量着谢霖。谢霖觉得恼,刚想开口骂他,就听见他说,兄弟,想不想赚点外快?

现在再想来,那句话应该就是他堕落的开端。

他居然鬼迷心窍地心动了。他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那次偷摩托车只是迫不得已,这种事以后绝不会有,可是他听到那混混那句轻飘飘的话后,再联想到这两个月的窝囊日子,他内心按耐不住的阴暗就像野草般疯长。

妈的!偷抢又怎么了,比那群泥水匠不强多了!

行,我跟着你做。谢霖对那混混说这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变得猩红。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那混混带着谢霖潜入了镇子上的一户人家,谢霖的心咚咚狂跳,那混混让他在外面守着,自己进房间,动作语气娴熟无比,谢霖按照他的话,一动也不敢动的在外面守着。约莫半小时后,他出来了,冲谢霖打手势,意思是收工。

凌晨快三点了,他们回到那混混的家,开始分东西。

“便宜你了,小子,这家可挺有钱。”那混混点上一根烟,从兜里掏出一块小玉佩丢给谢霖,“自己想办法转出去,天不早了,我要睡了。”

谢霖手抖着接住玉佩,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

那玉佩他最后还是转了出去,卖了三百块钱,他一直记得。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谢霖也从最开始的畏手畏脚到后来也能像那混混一样收放自如,娴熟地撬门撬锁,翻箱倒柜。除了入室,他们也偷摩托,小电瓶,反正只要能转出去的东西,他们都能搞到。那混混带着谢霖认识了许多“道上”的人,谢霖跟着他们称兄道弟,一起抽烟喝酒打老虎机,他觉得这可比他当初当孩子王可厉害多了。

可纸包不住火,镇上的人都开始传谢霖在当小偷,连他以前那些小弟,现在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他爸他妈也着急,白天关住他不让他出门,让他老实交代自己最近究竟干了些什么,谢霖火气十足,开口就骂,推搡着把他爸妈赶出自己房间,让他们别来烦自己。

谢霖妈愁得不行,眼泪直掉,以前这孩子虽说贪玩,可品行是正的,从来不干这种事,这怎么才几个月,就变成了这样。

而谢霖丝毫没有要悔改的样子,依旧外出早归,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那混混说要带着他出去发财,他兴奋地答应,回家便收拾东西,他爸他妈拼命拦住他,他对着他爸的病腿踢了一脚,听到他爸撕心裂碎的惨叫后,便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他没有回头看,他一辈子也没看到,他爸那张瞬间苍老的脸。

他来到大城市了,这里灯红酒绿,令人眼花缭乱又痴迷不已,他“赚”钱的机会更多了,他懒得再想那对在家乡的父母,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与此同时,谢霖妈天天在家里以泪洗面,他们一家也在镇上受尽了歧视和白眼,别人看到谢霖的弟弟,都会说一句,你看,那就是那个死小偷的弟弟。谢宇听到了,也只能忍气吞声,拳头攥的死紧,也不能往他们身上挥。

谁让,他们说的是事实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确实是个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小偷。

可是几年后,谢宇也不记得过了几年,某天下午谢霖突然回家了,他染了个黄毛,穿着黑色背心,嘴里叼着烟,笑着叫他过来,说给他带了礼物。

谢霖妈见了谢霖,眼泪直掉,紧紧地抱住他,她哽咽着让谢霖以后别再做这种事,老老实实找个工作,谢霖点着头,挣脱他妈的怀抱回了房间。

要不是这段时间不太平,他才不想回来呢,在外面钱赚得太“大”,当初带他出来做事的混混豹哥让他先消停消停,警察其实早就对他们留了个心眼,再继续做下去难免出事,他想了想,便决定先回老家避避风头。

不曾想没过几个月,警察居然找上门来了。

那天谢霖蹲在门口抽烟,眼瞅着远处过来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心里觉得不对,丢下烟就想跑,那两人也快步赶上谢霖,把他按倒在了路旁。

谢霖当时是没想到有那么严重的后果的,他不知道他会连和父母打声招呼都来不及,就要在阴森潮湿的监狱里呆上十五年,他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偷了多少东西,只是当警察一件件列举他犯下的案件,最后以平静的口吻说出判处年数时,他懵了,他不知道该怎样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衡量十五年,十五年,在当时的谢霖脑子里,就是一辈子。

我安静地听完妈妈的话,背脊一阵阵发冷,喉咙像是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吃过饭我们驱车回家,一路上谢霖叔和爸爸聊着天,那些话顺着车内浑浊的空气,一字不漏地掉在我耳朵里。

我听见爸爸笑着说,“这边的温泉水不错吧?”

“挺不错,好久没洗过这么热的澡了,以前在里边,都是洗冷水澡。”

“监狱里?没热水?”

我心紧了紧,害怕谢霖叔会对爸爸的直言生气,也暗骂爸爸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哪知道谢霖叔嘿嘿笑了笑,说那当然了,哪有热水澡可洗啊,别说夏天了,冬天都是冷水澡。最开始的时候,我和那些人比谁厉害似的,一到时间第一个冲去洗冷水澡,在里面呆的时间也最长,出来的时候感觉心都跳不动了。他又感叹了一句,那个时候身体多好啊。

“那要是实在冷了怎么办?大冬天也不能一直洗冷水澡啊。”

“有办法啊,拿电极的双头插了铁,放在水里,一会儿就热了。”

“不怕爆炸?”

“炸不了,安全的很,热的也快。”

我就那么默默听着谢霖叔讲他在监狱里发生的各种事,一时间百感交集,觉得有些沉重,忽然又听到他的话,“要说最后悔啊,还是没能见到我妈最后一面,好像是第八年吧,她突然就中风了,没能挨到我出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来看我时送的那床被子,格子布的,盖着特别暖和。”

我靠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悄悄看着谢霖叔,这个男人精瘦,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平视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前方是黑漆漆的一片路。

刚开始我妈和我说了这事,我内心是有些害怕谢霖叔的,但听他说完这些经历之后,我心里已经只剩下对他的惋惜和可怜。人都是会痛的,在付出惨烈的代价,经受巨大的疼痛之后,他们一定能明白界限,这个世界的界限,自己应该有的底线。

后来我又慢慢知道了谢霖叔的近况,他干起了保险,一个月提成好能赚个四千多块钱,他老婆盘了家小店卖衣服,两人的儿子正在上初中,成绩很好。谢霖叔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妈说他也不想要了,就这样挺好,他的弟弟谢宇隔一两个月会从县城回来看他,买些补品衣服给他,两人关系现在也挺亲密。只是最遗憾的是,谢霖爸在他出狱后半年还是去世了,突发脑溢血,没能救过来。

除去这大大小小的遗憾和无奈,谢霖叔现在生活得很平静,我知道这样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幸福,一种安稳宁静的幸福。没有人不爱人世间的花花草草,在路上蹦蹦跳跳欢快的小孩子,哪怕是坐了十五年牢的谢霖叔,也依旧对生活充满期待。

就像我在听到这个男人唱盛夏的果实时就知道,他一定还是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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