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22)
饭圈的硬核就是:喜欢即真理。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本来是王维的一句名诗。
当年有人指:此抄袭“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一句。
王维的粉丝们炸了:此联若不加“漠漠”、“阴阴”,味同嚼蜡。
每个超级大咖的背后,都匍伏着一死忠。
千万別误读这是蹭今日饭圈的热度!
今天流量明星与这些大神比,距离相差一千年外加一部人类史。
能混本邦千年饭圈的,也只洪迈这样的学者才配!
本邦饭圈门槛曾经是挺高的。
上下几千年,成功厮混且名留青史的混混不多,浑身刺青白居易诗句的那哥们算一个。
据说这泼皮颇懂诗,仅此便怕死掉了今天99.9%的人。
那会儿但凡混饭圈的,多是读书人、有钱人、懂偶像的人。
可光有钱吃不了饭圈饭。
李白铁粉汪伦是一财主,也懂诗。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知音之真情。
可若论死忠,也无人能与80岁的洪迈比。
75岁时,他在社交媒体发长文,捍卫偶像。
80岁临终前夕,还硬不脱粉,公开向偶像致敬:我真的是服了他!
揭竞争对手老底和维护偶像形象这两项,洪迈都干过。
洪迈的超级偶像是北宋的苏轼。
苏轼的偶像是白居易。洪迈也粉白,却是苏东坡的骨灰粉。
《容斋》写涉白文章70余篇次,写苏120余篇次。
洪迈粉苏大学士,是有家传的。
洪迈的父亲洪皓就是苏东坡的粉丝。洪皓出使金国被囚,困松漠间十五年而返。
使节不辱而返,皇帝赏赐。谢表是洪皓教儿子洪迈写的。
其中一句:“已为死别,偶遂生还。”父亲建议用苏公《海外表》中的“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
亲情之死別,是舍孝尽忠,这是高人。
而且,洪皓被金人囚禁时,东坡文集是他最大的慰藉。
苏诗:“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常使洪父老泪潸然。(《五笔》卷三)
洪家家学不仅传从政之道,更为粉苏种草。
饭圏一入深似海,从此洪郞难回头。
两宋间有个严有翼,洪迈出生时,严已经当上了泉州教育局局长。
严局长写过一本文艺评论叫《艺苑雌黄》。
这本畅销书是部诗话,点评唐宋诗人之作,其中有几章专批评苏轼。
评论家都是教人啪啪的太监,说深了说浅了,这厮都没操作过。
对此,真正的作者都姑且听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可作为坡公的粉丝,洪迈不容忍,黑自己的偶像,绝对不行!
发长文反击,这年,洪迈已75岁。
你有匕首、投枪,俺也不差啥。
饭圈的回怼,是让对方知道何为蚍蜉撼大树。
在洪迈看来,严有翼的《艺苑雌黄》,“立说颇务讥诋东坡公”,招怼是自找的。
洪迈寻出对方黑苏八端,首先是《正误篇》中,说东坡误用《汉史》之典,原文说是“薤”,东坡误为“葱”。
这个事,确实是苏偶像误书或误记,俩东西是不同物种。可洪迈硬怼:“这样抠字眼,你把诗当历史啊!?”
三国时,建安七子之陈琳效力袁绍当写手,最著名的是《为袁绍檄豫州文》。
此文叱曹操罪状,诋其父祖,骂曹设“发丘中郎,摸金校尉”缺德盗墓。
苏轼的《游圣女山》诗:“纵令司马能镵石,奈有中郎解摸金。”
严有翼说:苏大发明家,搞出个中郞摸金。
苏粉回应:你傻啊!发丘就为摸金,难道是雇来的施工队吗?
评论家自抽嘴巴,造次点评,确实错误百出。
严有翼说苏写了《课伐木诗序》,挑错。
其实,这是东坡门生秦少游之作。
诗人不是圣人。苏东坡也确将郑余庆错成卢怀慎,让严抓住了辫子。
但洪迈也寸步不让:“纵是错了,于理何害?倒是你读死书,规行矩步!”
苏诗《谢人见和雪后北台书壁》:“败履尚存东郭足,飞花又舞谪仙檐”。
前半句,用的是《史记》里东郭先生穷穿双破鞋踏雪之典。
后半句化用李白诗句“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
严指责:“哪有雪啊?说明苏轼根本就不懂人家李白诗写的是啥。”
这使得苏粉再一次大爆炸。
不知此坡公借花咏雪,原诗中若有雪,用反俗了。这正是此句诗的妙处!
严有翼将这篇文章定名为《辨坡》,气死了苏粉。
苏轼被贬惠州时,爱吃荔枝,写出了一首千古绝唱。
历代咏荔之作甚多,然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首推此诗。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严书《荔枝篇》言:苏“未尝到闽中,不识真荔枝”,是假荔枝。(《四笔》卷十六)
这厮四六不懂,没法儿和他撕,弄出去喂猪得了!
热闹的撕戏,有时简单到让人无语。
清初诗人袁枚说:严有翼诋毁东坡,肢解得几无完肤。然七百年来人知有东坡,不知有严有翼。
苏公热度,岂是你小舍子蹭的?
持各自节操、底线,肆无忌惮开脑洞行为,偶像不停地被顶上热搜。
持续千年的大鸣大撕,谁敢说不精彩?
可最显示饭圈水准的,却不在这儿⋯⋯
到死也不原谅!才是饭圈死忠粉的精䯝。
洪老师发表此长文时已75岁,这个事情至少发生在十多年前。
呵,这是洪老师暮年回忆之作?
《容斋》共“五笔”,洪迈写了四十年。 长文发布的《四笔》,写了一年多,时间是庆元三年(1197)。
《随笔》写18年,《续笔》写13年,《三笔》写5年。
严氏诋东坡,最早出现在《续笔》卷十四中。
洪迈50几岁时,文章时常刷屏朋友圈,偶尔连皇帝也来点赞。
“近世有严有翼者,著《艺苑雌黄》,谓坡之言非也”。(《续笔》卷十四)
事情也不复杂,起因是唐诗人卢仝的《月蚀诗》
卢仝长诗有人牵强地认为:讽喻元和年间的逆乱。
元和四年(809),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其子王承宗未经中央认可,便自承父职。
皇帝很丢面子,愤愤想要用兵削藩。但宪宗任用宠幸的宦官吐突承璀为帅,结果威令不振,损失惨重,期年无功而返。
宪宗迫不得已认怂,朝廷颜面扫地,而宦官势力却得滋长。
元和之际,阉臣权力登峰造极,宪宗最终身死阉竖之手。其中牵扯到唐将李忠臣。
李忠臣保皇帝时忠心不二,后来却投靠了叛将朱泚。
东坡评价李:功过分开,“虽晚节不保,似非无功而食禄者。”
严有翼挑起骂苏之战:为贼出力何功之有?苏之言“谬矣!”
洪迈此时当仁不让站出来,支持偶像。
“有翼之论,一何轻发至诋坡公为非为谬哉!”(《续笔》卷14)
靠!你凭什么信口雌黄,骂我的偶像?
实际上,《月蚀诗》写在唐宦人事变的五年前,李忠臣与诗也沒半点关系。
一通嘴炮干下来,全特么的是空气。
而洪迈这次的《续笔》发文,与之后的《四笔》发文相差约20年。
饭圈之战,相隔了那么多年,还咬住不放,这是多大的仇啊!
太像今天的跪舔了!
不过,以苏大文豪的千秋地位,当看门狗怕是多少人都不够格。
苏公是岁月淘沥存留于世的偶像。
多少次,洪迈看了苏东坡的文章,都是直接就跪了。
东坡先生作《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其立意超卓如此。盖先生文如倾河,不复效常人寻阅质究也。(《随笔》卷四)
立意超卓,文如倾河,这可不是凡人啊!
有一次,洪迈翻阅刘禹锡、李习之、皇甫持正等大咖评论韩愈之文。
基本是“高山无穷,太华削成。”壮丽之语。
甚至,说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姬氏以来,一人而已。”
黄帝文始,后者一人。推高韩公,可谓极至。
洪迈认为:东坡论韩,“众说尽废”。所有的咖,都应该被比得无地自容。
苏公写文夸韩愈,无非也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
可用洪迈的话说岀来却是:“大哉!言乎!”(《随笔》卷八)
译成粉丝对偶像的膜拜:太特么伟大了!
归纳为本邦俗语就是:夸人甭悋美言。
这种伟光正的话,洪老师都给了偶像。
东坡云:“古之君子,必忧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美哉斯言!(《续笔》五卷)
80岁时,他读东坡黄州移汝州上表,大赞“无一佞词,真为可服。”(《五笔》九卷)
看《容斋》,可见洪迈对偶像粉出了深度。
“公论此事伟甚!”“以为绝妙”,“益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比比皆是。
境遇相似才易惺惺相惜。洪迈虽遭谗秦桧终晋副国级,唯死忠粉才能忘记个人身份。
不过,自己偶像有毛病,他也不回避。
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出,白居易说:“后之诗人,无复措词。”
东坡不信,仿曰:“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意韵全失。
东坡在惠州,依韦应物韵作诗寄罗浮邓道士:“一杯罗浮春,远饱采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与韦应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诗比,仍然差点。
坡公天才,出语惊世⋯⋯独此二者,比之韦、刘为不侔,岂非绝唱寡和,理自应尔邪。(《随笔》卷14)
东坡门生陈师道曾批评老师:“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渔隐丛话》)
大约与严有翼同时的李清照,也批苏:“句读不齐,不协音律⋯⋯”
这就怪了:小尼姑的秃头,和尚摸得,为什么严有翼摸不得?
只因严是借苏轼捞政治资本的投机小人。
北宋元祐年变法,苏是元祐反对主力。崇宁二年(1102),徽宗清剿元祐党,各地立元祐党人碑,消毁苏轼等人文集。
不懂诗的严有翼,借此背景落井下石,激起了苏粉反击。
一千年前,饭圈至死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对不学无术捞世界之辈,饭圈会往死里怼。
想想,还是今天好:混饭圈有否文化不打紧,能喷就成。
下期预告:苦日子若是再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