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地区的历史毫无争议地称得上悠长久远,从说书唱戏般的三皇五帝仓颉造字,到有文字有遗迹的桑间濮上戚邑盟台,要多古老有多古老,要多厚重有多厚重,考古界公认的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作为所谓的“中华龙乡”,中华民族的龙图腾文化即从濮阳地区发端。一度为颛顼帝都,听说还曾经在此建国,国名就叫濮阳国。乖乖!濮阳国!
不过,到了现代,古老的濮阳国建市的历史却很短近,论资排辈,濮阳市算是河南同等级别城市中的后生小子。
新兴城市注定与老字号无缘。一般来说,至少要有个百八十年的发酵史才能酿出传统,留下老字号。年岁不够,半生不熟,非要和“老字号”三个字儿拉扯,总觉得牵强。即便对于那些有着二三十年的历史的老店,门口挂上了由这个部门那个部门颁发的老字号金子招牌,而且老店产品的确也有特色,顾客们潜意识里还是把它们当成商业行为下的蛋,不大能够从文化心理深处给予认同。老字号更主要的是大众文化心理的认同,没有了这种认同,迟早会白费力气。
从濮阳市地基扎下第一块砖,就在此读书工作生活,眼瞅着这座最初因石油而生的豫北城市从小长到大,自己也在此由青涩进入六七成熟,黄河岸边这片古老肥沃的大地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此后外出十余年。弹指一挥的十余年间,正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乘着时代的高铁一日千里的时期,每次回濮阳探亲访友,都会吃惊地发现,越来越多的地方变得陌生了,认不出来了,仅仅三五年前还是庄稼荒野的郊区,一眨眼就高楼林立;曾经熙熙攘攘却也有些脏乱差的劳动市场、中原市场、工人文化宫等原先的濮阳市标志性区域,同样被高楼大厦取代,集市风格、百姓特色的热闹夜市如今被大都市商业区的西洋式庄严肃穆取代。即便最苛刻的社会批判者也不得不承认,濮阳这座豫北小城像中国各地的城市一样,经济社会发展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几乎三五年就要来一次脱胎换骨。
城市变得陌生了,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店铺也接续粉墨登场,让人耳目一新,目不暇接。就饮食来说,来自各地不同风味的小吃让人口腹大快朵颐,就连名字也显示出新时代鲜明的现代气息,让80后之前的人们都暗自感觉到被时代抛弃的失落和恐慌。
然而,另一种现象也挺有趣,只需在濮阳市最初萌生的一号路(胜利路)、二号路(建设路)、三号路(人民路)中段溜达上个把小时,就会遇见不少老朋友:第一烩面馆、胖民烩面馆、小军拉面馆、白罡羊肉汤,更有一机厂凉皮、老城二胖凉皮、四牌楼羊肉壮馍等小吃店。这些老店中间的第一烩面馆等字号,几乎与这座年轻的城市一起诞生,当两三千米长的二号路中段也还只是半截水泥路半截泥土路的时候,这家烩面馆就开张了。起初租赁的是村民的砖瓦房,好像二十多年前搬进楼房,直到如今,看上去还是当年的规模。老城二胖凉皮在发祥地就是一间长十来米宽不过两米的狭长简易夹道,迁到市里发展,照旧低调隐于高楼角落,店面不足二十平米。
遇到这些老朋友,首先惊叹:哇,仁兄,二十多年了,还活着,肯定发财喽!就像见到一位目前仍在痴迷诗歌创作的二十年前的文友:老伙计,得了八回茅奖诺奖了吧?不发财不得奖真心对不起如此长久的岁月。二十年坚持纯文学创作的痴迷者不一定得奖,一家店铺二十多年饭菜飘香,它就一定赚着真金白银了。
街头巷尾老店字号名字起得都比较平民化或者说有点土气,在比较挑剔的眼光中,与取名有渊源有讲究古色古香的老字号似乎有些不般配,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把它们当成了老字号。如果一家店铺从本市奠基就陪伴着一路到今天,它还不能被称作老字号,那么,老字号的桂冠未免太沉重冰冷,未免太不接地气儿。能够一家伙坚持三二十年而不改姓更名的商铺,即便中间几易其主,它们也有足够的资格称为老字号,尤其像濮阳这样的新兴小城,不多的几家老店陪伴着两三代人一起成长,比起那些穿凿附会动辄几百年来头的老字号,这些后生晚辈的历史和存在有着另外的意义,它们早已超越了商家与顾客的关系,它们已经成了休戚与共的亲戚邻居。
每次在不同地区的广场上听到人们唱起同样的革命歌曲,也会油然想起传统。所谓红歌以及它们传达的精神早已凝练为一种文化传统,形成为一种社会习俗。有高度有深度的人们也许会嗤之以鼻,觉得它们毫无情趣,更散发着特殊年代政治意识形态的怪味。然而,另一个不得不承认的道理是,传统来自哪里?被谁认可?显然,最广大的社会底层民众是价值评判中不可缺少的主考官。就老字号来说,它们的评判来自两个有差别的人群,官方精英和普罗大众。前者得出的结果往往鱼龙混杂半真半假,后者从来货真价实。对于任何事物美丑优劣的评价,对社会价值观念的评价,大众的认可最具说服力。
举国狂欢的节日里,淫雨霏霏,孤旅者冒雨走在熟悉的濮阳金堤路街巷,范县糟鱼、濮阳裹凉皮、内黄灌肠、滑县大烩菜等三轮车摊点摊贩们在大号太阳伞的庇护下,麻利淡定地接待着顾客。驻足凝视这些大嫂大哥,他们也许是曾经的国企集体企业下岗工人,也许是来自黄河滩区所谓下堤村庄的农民们,在他们饱经风吹雨打日晒的脸庞上,看不到哀怨,看不到沮丧。社会底层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生活的艰辛,早已磨炼出足够的自信。他们从容地裹凉皮,拌小菜,打烧饼,微笑着把小吃递给顾客,漫不经心地瞅一眼雨中驶过的车辆、行走的人流。他们的微笑可不是都市的职业微笑,他们的微笑是生动的,是街坊邻居间相互的友好示意。凝视着他们,哪怕你是事实上比他们更加凄苦的漂泊求生者,你也会感受到温暖和力量。这些流动在小街路边的摊点啊,同样是名副其实的老字号——濮阳老字号、中华老字号。这样的老字号啊,从秦汉唐宋直到今天,走过几千年中华文明史,一直在中国百姓身边陪伴着。少了他们,百姓生活就缺了油盐酱醋。对于这些散布在美丽中国美丽城市角落有碍市容有损美丽的中华老字号,执政者应该*到的不是生硬蛮横的驱逐取缔,而是给予尊重,帮助他们找到更好的发展方式。假如某一天,在经济社会内生动力的涌动中,这些老字号荡然无存了,也不必遗憾,那只能是社会底层百姓们的幸事。然而,当这些摊贩们还需要依靠他们的三轮车摊点养活一家老小,却被强行驱散,那么,悲剧必将很快发生。这些城市边缘人和其它社会底层弱势群体一样,从来都是政治权威最忠诚的捍卫者。忘记了最广大的社会底层弱势阶级这个老字号,以政客的自作聪明一味讨好、指望人数很少但表面力量强大的精英阶级、中产阶级,无异于自伤手足自掘坟墓。如此愚蠢昏聩者,还能有几天好日子混呢?
珍视这些来自百姓的老字号,一个地区才算开始涵养文化,它的发展才是踏实的、长远的。缺少了百姓和百姓文化,强大只能是稍瞬即逝的炫目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