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纪事

2019.2.4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带着尚未散尽的晨间睡意无聊地看着前方一棵棵树、一个个路灯和一幢幢房屋朝我们高速移动又被我们远远甩在后方。沥青公路在我的眼底无声地滑过,像一条延伸至远方的蜿蜒巨蟒。

车内的立体音响播放着我不怎么喜欢听的歌,但听点音乐总比满耳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强。爸爸静静地开着车,妈妈静静地坐在后座。三个人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沉默不语,只有四个低音炮在孤独地吟唱。

按理说大年三十回家路上的人脸上应是洋洋喜气,就算不笑,眼中也会放出幸福的光芒。但我们的神情是如此淡然。仿佛我们并非要回家过年,而是要去执行某项任务,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我不清楚此刻我们坚定地朝着老家的方向前进更多地是出于对家的向往和思念还是责任感。

天空很讨厌,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却灰着一张脸。冬日的天空几乎总是铅灰色。

有车的四口之家,男主人开车,女主人坐副驾,两个孩子坐在后座,是最合理的安排。但自从爸爸在我十岁那年买了车,我就喜欢坐副驾,基于对我的宠爱,爸爸妈妈都不反对,一坐就坐成了习惯,直到如今。可我姐和我同时在车里的时候,她是不会允许我坐副驾的,而且她自己也不喜欢坐副驾,硬拉着我陪她坐后座。坐车坐累了,我枕着她的大腿睡,或者她靠着我的肩膀睡,要是坐在她旁边的是妈妈她确实不太喜欢这么干。所以除夕这种举家回老家的日子,我是没有机会坐副驾的。但今年机会来了,因为她不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不知道该郁闷还是该高兴,没有姐陪着,心里空落落的,但她不回家,是因为她要到男朋友家过年。她可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男朋友。

车扭着大屁股钻进村里的小路,慢慢腾挪,最后停在距离奶奶住的老宅院的后门几十米远的一棵老树下,最近几年都停在这里。下车,从车里取出大包小包,为了方便,我们总是从后门进去。后门前横着一条一步宽的泥泞小路,记忆里每年回家这条路上的黄泥巴都是湿黏湿黏的,一不小心就会踩脏鞋子。

进了后门,就是厨房。因为出了这扇小铁门就是宅子外部,所以厨房的后门也被当做整座宅子的后门。

“阿良!”爸爸隔着门大声地喊他哥哥。过了十几秒,没人答应也没人开门。估计没听见。爸爸往右走了几步,走到奶奶的房间窗前,朝里又喊了几声。上哪去了? 爸爸嘀咕。他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自己从右方绕到院子的大门进去,再过来给我们开门,白天大门不锁。片刻,咔嚓一声,门开了,门矮,为了不碰头我得躬身缩进去。看见良爹了,他微笑着迎了上来,看来刚才他是真没听见爸爸喊他。老家这块儿有时会管伯伯叫“爹”,有时也管爷爷叫“爹”,所以这“爹”万万不是父亲的意思。

和良爹打过招呼,我从厨房正门出去,路过门外的院子,进了主屋。厨房门与主屋的门方向垂直,和院子大门正对,大门镶嵌在一堵比我略高的红砖墙上。同主屋相对的是一间已用作杂物间的旧砖头房,里面烟尘弥漫,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房子的来历,爸好像说过,可我忘了,只知道它比厨房和主屋都老。主屋是一间只有一层的平顶房,面积不大,长宽不过几步,一进大门,房内的情形便一览无余,一张大餐桌就占了大约半个大厅。一厅三室,三个卧室的门口紧紧挨着客厅。我把东西随手往餐桌上一放,直奔奶奶的卧室。

“奶奶我回来了!”我跨过房门就喊。

虽然之前已经听爸爸提过奶奶的身体已经衰弱到只能卧床或者坐轮椅,无法行走,生活不能自理,但亲眼看见奶奶虚弱瘦小的身躯侧卧在床,心里还是紧了紧。

以往奶奶一看见我立刻喜笑颜开,脸上的千沟万壑盈满的是掩不住的喜悦,道:“呀,国锐仔回来啦!”可这一次,从看见我到一丝细微的变化出现在她苍老的脸上,足足过了两三秒钟。我的笑容僵在安静的空气里,等待着她的回应。光线不足的房间中,我能清楚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宛若星辰般的白光。奶奶的微笑会迟到,但不会缺席。我可以想象,在她看来,世界像一幅分辨率逐渐提高的图片,某一刻,眼前这个小伙子的脸终于清晰到了能够被辨认的程度,原来那是她的孙子,于是她笑了。

“啊,国锐仔回来啦!”声音有一点虚弱,但语气和以前都一模一样。奶奶右手抵床,欲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我忙摆手急道:“别别别,奶奶您躺着就好躺着就好,您好好休息,真的,您再继续睡会儿……”在我的万般坚持下,奶奶可算放弃了自己起床这个对她来说极度吃力的行为。我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休息,我先出去。算是给奶奶请过安了吧。

在屋里、院子里和厨房里信步由缰随便溜达,观察这处小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随便想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每次回老家头半个小时我都这样。

要说变化,家里上下各处除了比去年又旧了一点,倒是没啥不同。主屋屋檐上的白石灰漆掉落的面积变大了,院子的水泥地板不知何故又拱裂了几处。都是岁月的伤痕。院子角落用砖头围起来的一堆沙子上多了一大堆玩具,各种塑料奥特曼,塑料挖掘机,塑料积木,塑料枪……这些沙子估计是良爹自制水泥用的,可能隔壁亲戚家的孩子瞧上这片小小的沙子池了,天天带着玩具过来玩,玩够了也不知道收拾就溜之大吉。我小时候也喜欢在沙地上玩,和小伙伴追逐打闹屁股后面跟着滚滚沙尘。为什么小孩子都对沙子啊水啊火啊什么的情有独钟呢?或许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和他们的灵魂一样,没有固定的形状。

家里多了个大家伙,一张黑色的轮椅,不用的时候,静静地躺在爸爸妈妈的卧室里,可能有时候也会放在良爹的房里。各种传动装置攀附蛇行在椅子的背面,如同人的肌肉筋络。两只大轮子视觉效果非常震撼。该来的还是会来,生命的黄昏里,奶奶还是要靠这玩意儿才能走动,而且她没力气自行驱动轮椅,得靠别人在后面推着。记得很久之前,每年这一天的清晨,奶奶都会守候在厨房后门,等待那一辆熟悉的车出现在视野里,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插着腰,看起来竟有点风姿卓越。过了几年,那扇门旁已见不到奶奶的身影,走到主屋里面才能看到奶奶坐在小塑料椅上,等待我们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外。今年开始,我们要多走几步,进到奶奶的房里,和床上的奶奶问好。时光像压在奶奶身上的一块石头,一年一年地变重,无情地往下压,我仿佛看到奶奶用尽全力去举起这块大石,举了91年,从爬着,站着,坐着,再到在轮椅里坐着。

正神游,听见奶奶房里有动静,过去看了看。信叔(爸爸的弟弟)和爸爸正在合力把奶奶抱上轮椅。信叔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看样子把老人家从床上弄到轮椅上是件很费功夫的事,他们俩忙前忙后,小心翼翼,没注意旁边的我。我想上前搭把手,可似乎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默默地看着,不立刻走开,以免显得有些不懂事。想跟信叔打声招呼,但看他手脚不得空的样子,还是等奶奶上了轮椅再说吧。信叔轻轻把奶奶放上轮椅后,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的视线突然地就和我对上了,可两目相对不足半秒,他就把头转开,步履匆忙地走出屋外,像是要去取什么东西,整个过程面无表情,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一声酝酿了很久的恭恭敬敬的“信叔”生生卡在我的喉咙里,但我没好意思再朝他的背影喊出这声“信叔”。

有点尴尬。信叔以前面对我时不会有这样的脸色。

算了算了,信叔这么忙看样子也没那闲工夫管我了吧。或者说我刚刚就站旁边瞧着,着实有些不合适?看着爸爸慢慢地把奶奶推到屋外头晒晒太阳透透气,我陷入了一分多钟的茫然。思索半晌,我稍微释然了。

当我还是个父母不提醒就不晓得和长辈打招呼的腼腆怕生的小孩时,那些婶婶伯伯和我见了面没等我上去怯生生地喊上一声“××好”就笑容满面地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逗我,逗得我好生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们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我就浑身不舒服。数载过去,我长成了少年,亲戚们不会没分没寸地逗我了,见面走流程,我礼貌地叫一声“××好”,他们笑着答应一下,转而和爸妈拉起家常。那时他们的笑容在我看来仍有些太过明媚,但尚可接受。我常暗暗祈祷,叔叔阿姨们啊,正常一点自然一点就好,你们这么笑当真令我惶恐,受不起啊,搞得我甚至怀疑我爸这一家在家族里有什么特殊地位不成。而最近几年,那些“用力过猛”的笑容几乎不会再出现在亲戚们的脸上,相反,偶尔回家跟他们打上照面,他们看我的眼神是那样冷淡无光,像不认得我了一样,我微笑着打声招呼后,他们脸上才掠过一抹一闪而逝的笑,让我不至于太难为情。某种我曾经恨不得它立刻消失的东西,如今没了,我又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像吃腻大鱼大肉的富家子弟突然不得不每天咸鱼白菜,又怀念起了那些奢侈的日子。

是的,情况其实很简单。从前长辈们对我那样笑,纯粹是出于长者对后辈的关怀,在他们眼里我越是腼腆表情越是不舒服,就越是“可爱”,而且在老妈假装不经意的吹嘘下,他们知道我成绩非常好——上大学之前我读书是挺牛逼的,不像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的学渣——腼腆怕羞在他们心里被曲解成了文静和聪明。今时今日,我看上去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我这一代比我礼貌懂事比我嘴甜比我讨人喜欢的堂兄堂姐多了去了,考上大学的也不止我一个,哪所大学好哪所大学差他们心里头也没啥概念,于是他们主观加在我身上的莫名其妙的“特殊性”至此彻底消失,我终是归于平凡,他们接着把这种“特殊性”加到家族里那些几岁小孩身上。一个合情合理的循环。信叔的冷漠不如说是自然。

想明白了,反倒自在。

爸爸将一张小铁桌搬到奶奶面前,上面放上奶奶的早饭,一碗混着点鱼肉的稀拉拉的粥。信叔喂了奶奶一会儿,就让她自己吃了。发现回了家还真没什么事儿可干,我在院子里又溜了一圈,拉把小木椅在奶奶旁边坐下了。陪奶奶坐坐。

但没有说话。

我和奶奶之间的沉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记不清了。

爸妈说,我上小学前都是奶奶带的我。据说那个时候我和奶奶很亲。我上小学后,奶奶回了老家,也就是这里,不再照顾我和我一起生活。不出几年,和奶奶在一起的记忆几乎荡然无存,只有零星的两三个片段在脑海深处明明灭灭。而其中的两个片段,竟是我对奶奶极度顽劣的捉弄。一个是我用威力不是很大玩具枪的枪口抵着奶奶的太阳穴开了一枪,一个是我在奶奶坐下的瞬间猛地把凳子往后一抽……奶奶当时的表情我已想不起来,不过绝对可以想象,那是一张怎样痛苦扭曲的脸。至今想起这两项劣迹,一股恶寒都会从心底升起。那个孩子怎么会是我?我和奶奶曾经亲到如此肆无忌惮的地步?

消逝的记忆带走的还有感情。离开奶奶几年后,我开始在她面前表现得腼腆、生分,好像她就和那些亲戚无异。我记得有一次,她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不认得奶奶了。认得,当然认得,但也只是认得了。当时的我体会不到她这么问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从前总是腻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现在看自己的目光躲躲闪闪,能是什么滋味?现在似乎能够体味到一点点了。然而已经无能为力,我无法指望自己再变回上小学前的那个小男孩,不可能。如今我不再和奶奶亲亲密密,也不再在奶奶面前畏畏缩缩,而是对她恭恭敬敬礼礼貌貌客客气气。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总之变不回以前那样。时间是个神奇而又残酷的东西,把你的人生切割成的几段,让你在这几段时光里成为完全不一样的人,而你只能任它宰割。

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连朋友圈都不怎么发。和奶奶找不到话头,我也很郁闷。如果有时空隧道,我真想穿越回去问问十几年前的我,他都和奶奶聊些什么?不过那时的我说的话会否太幼稚?此刻我完全无法想象什么话题能让我和奶奶搭上话。我和同龄人都不一定有话说,何况是面前这一位生活轨迹已和我错开十几年的老人。随便寒暄?不行,太表面,聊了跟没聊一样。不会聊天如果是病,药多贵我都买!说到这个我倒是很佩服我的堂兄堂姐们,他们每次来看奶奶都能拉着奶奶的手和她唠上老半天。他们跟奶奶聊的什么能聊这么久?但这并非一种可以言传身教的技能,我只能干瞪眼羡慕着。

虽然我绞尽脑汁憋不出什么可以和奶奶说的话,但其实奶奶也不知道能和我说啥。每年回家,奶奶主动和我挑起的话题不外乎三个:吃,学业,开玩笑。觉得这三个话题非常广泛?非也。听我细细道来。

先说第一个,吃。“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弄点东西给你吃?”“这么快就饱了?再吃点吧。”“那里有小零食,自己拿来吃吧。”“要籺(老家的一种糕点的泛称)吗?”“桔子在那儿呢,可甜了。”等等等等。总之每句话的宗旨是,让我处于一种肚子无论何时都是饱的以及嘴巴无论何时都在咀嚼的理想状态。

学业。关于这个,奶奶只会问我一个问题:今年读几年级了?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每一年都不会是同一个问题,因为每一年的答案都不同。

开玩笑。奶奶也只会开一个玩笑,而且不会每年都开,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很心酸的玩笑:还认得奶奶吗?

除了这三个话题,就是一些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闲话。但今天奶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毕竟在生病,累。唉,罢了罢了,不说话就不说话吧,没话说就陪奶奶坐着,也挺好。

“姐姐不回来吗?”奶奶忽然开口了,我吓了一个激灵。

“是的是的,没回来,她有事儿。”我连忙回答。奶奶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沉默再度袭来。

坐不住了,我这幅年轻躁动的身躯不允许我的屁股在一张小椅子上贴那么久,想站起来走走,找点事儿干。我相信,奶奶应该不介意我活泼好动一点。

奶奶细嚼慢咽地把她的早饭处理掉一大半,又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后,爸爸和信叔把轮椅慢慢地推回她的房里,小心将她抱上床,让她继续休息。我似乎依旧帮不上忙,还是在旁默默地看着。算了,也许不必太纠结。

奶奶的儿女们细心尽力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有太沉重的悲伤,亦无太轻浮的冷漠,生命的这一段旅程,我们都陪着她缓缓地走,缓缓地走。这样就很好,我想,这就是生活。有机会我都会尽量回家来的,奶奶,但您的这个孙子不是很会聊天,还请原谅。

根据习俗年三十要拜四神,土地公、土地婆、后土和祖先,好像是谁家有媳妇这活就由媳妇去干。所以每年这天早上妈妈都用担子挑着两箩筐贡品出门,踩着乡间小道往庙里走去。可这习俗到我这儿就得断了吧?我可不信我媳妇肯干这个。那我来干?我连那庙都还没见过。胡思乱想之下,心里突然有点没底。

陆续有亲戚三三两两地结伴来串门,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并不很热闹。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后,和他们闲扯漫谈的任务便交给爸,还是那句话,老子不会聊天。坐在旁边听他们扯也不甚现实,因为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不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而是语言不通。我听不懂老家方言。奶奶离开我的身边后,因为各种原因我再没说过家乡话,时间一长,那些像日语又像闽南话的奇怪发音随着与奶奶的记忆一同离开了我的脑海。如今我只能听明白诸如“吃饭”“睡觉”的一些词语,和一两句脏话。贺知章是乡音无改鬓毛衰,我是鬓毛未衰乡音改。村里把家乡话给忘了的除了我,看也没谁了。但亲戚们见我总操着一口大白话不说家乡话,反应倒不是很大,只是笑笑,云淡风轻地表示一丝微不足道的惊讶,然后用白话和我交流。感谢乡亲们的理解与宽容。

良爹从沙池里铲出一些沙子,堆在院子的地上,又打开一包石灰的包装袋。他要和水泥,好,我去帮忙。

他一铲铲地把石灰送到沙子上,我用锄头将两者混匀。任务简单,可奇怪的是我怎么搅和,它们混合得都不太均匀,隐约能看见沙与石灰的界线。往沙子里加入足够的石灰后,良爹看着这堆不合格的混合物,一言不发,拿起一把锄头“刷刷刷”搅拌几下,黄灰两色就融合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颜色。我搔搔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他把这堆石灰沙弄成火山一样的形状,但这座“火山”的口非常大,且只有十几厘米高。他往“火山”口里灌满水,水刚好不溢出来。水和石灰沙充分混合,最后产物就是水泥。现在得把“火山”壁铲崩,倒进“火山”口里的水中,可又不能让水从崩掉的地方流出来,需要用“火山”壁的其他部位补上这个位置,这样又会产生新的缺口,新的缺口要继续补,同时不能忘了继续往水里扔石灰沙……想着容易做着难,我刚鼓捣了几下,水就从四面八方的缺口间奔涌而出,眼看良爹灌进去的水就要白灌了,我急得大喊:“救命啊,良爹您来您来!”本来站在一旁看我瞎搞的良爹,猛然出手,铁锹上下翻飞,我还没看清他幻影般的极限操作,水竟然顺利地慢慢和石灰沙混合了起来,转眼间水泥的雏形出现了。

艺术,简直是艺术。良爹的职业就是水泥工,我想起电影《无双》里发哥说的一句台词:任何事情只要做到了极致,就是艺术。今年六十多岁的良爹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不爱说话,比我还要沉默寡言,而且说话声音含糊不清。这种含糊不清听起来不像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咬字不清,而像是缘于某种生理因素。作为一位农民工,他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文化,至今独身,在家边当水泥工边照顾年迈的老母亲。但刚才,他在我眼里与一位优雅的艺术家无异。看着我手忙脚乱时,他微笑不语,最后游刃有余地摆平我捅出的篓子,像在清风微拂的花园里漫步似的处理自如,整个过程不发一语。任何人都能在某一瞬间让你自愧不如。

原来水泥用于修补主屋屋檐上那一大块掉了的白漆和院子里地面拱裂的地方。补屋檐时,爸爸和良爹轮番爬上移动梯子,一人在下面捧着一盆水泥,一人在上边用蘸上水泥的铁抹子在掉漆处一下下耐心地刷。我在下面扶稳梯子,掉下来的小团水泥吧嗒吧嗒地砸在我的手和鞋子上,几分钟后风干成浅灰色。我仰头看着眼前这一幕,想到一词:女娲补天。不过这天补得也太丑了,泛黄的白漆围着一团奇形怪状的灰色水泥,另外女娲也不好看。

吃过午饭,妈又去拜神了,家里剩下奶奶和三个大男人,奶奶在午睡,偶尔一两个亲戚过来拜访,才带来那么一星半点的年的气氛,其余时候,宁静笼罩着这座小宅院。我们仨也没有到亲戚家串门的心思。姐姐要在多好,还能陪我打打王者什么的。有人说城里年味淡,只有农村里才能感受到那温暖人心年味。这句话在我这只能是一记响亮的屁。这年头粤西的冬天也不冷了,大过年的穿件薄长袖动不动还出汗,更没年味了。印象里穿一件大羽绒站屋外头冻得直往手心哈气才像过年。现在,不三不四的阳光撒在院子里,感觉倒像端午之类的节日,树间的鸟儿轻唱,天上的浮云轻荡。悠闲,无尽的悠闲。我不是捧着手机看《龙族》,就是帮爸爸贴贴年红,补补院子里开裂的水泥地。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觉得贴年红好玩了,有时甚至在心里嘀咕贴这玩意到底有何意义,满手浆糊,略感烦躁。没来由的乐趣一样样地失去,这到底是成长还是老去?

晚饭后,放过鞭炮,爸妈和我就要回城里的家了。习惯上,我们不在这儿过夜,因为多有不便。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没有想象过,我们离开后,昏黄的灯光下,已毫无睡意的奶奶静静地倾听自己柔缓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遍又一遍地追忆往事,直到睡意再次袭来,陷入朦胧荒诞的梦,不知何时梦又破碎,睁眼还是催人欲睡的昏黄灯光,回忆再度淹没思绪,如此循环往复,什么都不做地消磨时间。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家家户户叮当碰撞的杯盏和满屋的欢笑,都与她无关。儿女们对她多么悉心照料,都不愿在这个夜晚守候在她的身旁,要做的,是狂欢,让灵魂都在除夕夜的钟声里醉倒。世间的某个角落,某个无力地躺在床上的老人可能流下了眼泪,但谁也不知道。

一家四口喝喝茶吃点零食看看春晚,向来就是我们家在年三十晚的全部娱乐节目。今年的春晚是十几年来我的观看时间最短的一次春晚。小品的笑点一年比一年尬。想念若干年前能够让我窒息的爆笑。那时赵本山还带着蓝色解放帽在舞台上播撒最纯粹的欢乐。什么都不像以前了。

什么都不像以前了。

去他的守岁,我十一点多就滚进了被窝。

美丽梦幻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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