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咚—咚—咚”心跳声撞击着我的胸口,击穿了一个洞,我从这个洞挤出去,我从这个洞钻进来。
强烈的节奏密密麻麻地敲打着我的大脑,将我固定在沙发。我抬起头,舞池里挤满了鬼影,有雌鬼也有雄鬼,我从他们摇曳的缝隙里看向大屏,一张血盆大口配合着强烈的节奏,一张一合,穿着黑色比基尼的女DJ挥着手一边喊麦一边蹦,胸前巨浪晃动。
血盆大口张成一个巨型黑洞,黑洞不断扩张,所有屏幕都在扩张,我飘起来,被金属摩擦出的节奏一点点推进无边的黑暗中,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一把将我推倒,按在沙发上,他掰正我的脸对视着他空洞的双眼,抓起我的手环过他的身子,骑在我腿上贴着我像蛇一般扭动着,我的手在他光滑的腰背上落下,沾着冰冷的汗液,一种奇怪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忍住呕吐推开他。
“咚—咚—咚”他拿起桌上震动的电话放在我手里,看着我:“你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的号码,看来这个人找你找得很急。”
我甚至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悲悯。
我端起桌上的半瓶酒全部倒进胃里,威士忌从肠胃逆流到大脑,在我脑里开出一个个晶莹的泡泡,那些泡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腾起来,飘荡着,纵身跃入其中一个。
一切安静下来,镜中人撩开裹住她嘴鼻的头发,火红色的大卷像奔腾的血液淌进她胸口,她抬头看我,眼睛上盖着厚重的睫毛,她学着我的傲慢,她接起电话。 “贱货,快把我半年前打赏给你的十万块还给我……” “别,你别挂我电话,我爸病危需要钱抢救,我求你了!” “哪怕你随便还我一点,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神经病!镜中人鄙夷地骂道,挂掉电话看着我,我朝她笑,她也朝我笑;我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嘴唇,她也伸出手抚摸我的嘴唇。我笑得更厉害了。 贱女人,吸血鬼!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镜中人划掉短信,冷哼一声,拉黑了那个烦人的电话号码。 “滴—哒—滴—”水从水龙头里滴出来,镜中人抚摸着我笑出泪的脸,我逃也似地离开卫生间回到酒桌,一群我看不清五官、裸着上身的男人围过来,我掏出一把钱撒在铺满酒杯上的桌子上。 “喝!”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了一张清秀的脸。二
有人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水花飞溅入了眼睛,我大喘一口气,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我正要回头骂人,一张清秀的脸从我眸中生出来,我即惊讶又愉悦。
他笑了笑将我搂得更紧,我的背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心剧烈跳动着,我挖空脑袋思考着他究竟是我的谁。
“亲爱的,你竟然在蜜月中对我如此冷淡,自己跑来泡温泉,就这样挂在池子边睡着,很危险的,还好被我抓住了!”
我不可思议盯着他,在心里问自己:“我结过婚了吗?我是……谁?这又是哪里?”
他感觉到我的迷惑,将我身子摆正面对着他,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亲吻了一下:“哎,都两年了!你还是时好时坏。”“但是你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脑海中有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但我无法正确地将它们串联起来。我看着眼前的丈夫,总有一种恍然若梦的不踏实感。 “可以再和我说一遍我们的故事吗?” “你那时候刚动完手术,是我负责看护你的。”他顿了顿,用手拨开我脸上湿漉漉的乱发露出羞涩的深情。“你后来的康复期,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你,也是我替你洗澡的。”“爸爸!啊!抱紧我!别放手!”一个小女孩因为怕水而发出尖叫声。我这时才留意到温泉池其实泡着好几个人,小女孩抓紧父亲的双手,从我身边浮过,她对我笑了一下,这笑意让我毛骨悚然,当我再看她的时候,她好像从未转头看过我,和她的父亲从我身边游走了。
我扭过头,想让丈夫继续继续讲述我们浪漫的过往,他却消失了,我搜索了温泉中的每一个身影都没有见到他,可是就在刚才他还在揽着我的腰啊!我朝温泉靠山的边缘游过去,游到尽头才发现,池子其实建立在悬崖之上,是一处无边温泉池,水也并不深。
一个女人背对我站在池子边上,水刚好没过她的腰,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山上的大片绿意。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此刻我从背后推她一把,她就会立刻摔下悬崖,摔成一堆碎肉。 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竟然缓缓转头,我一阵颤栗,害怕看见她的脸,“咚—咚—咚”我的心重重地击打着大脑,汗毛竖成了漫山遍野的荆棘,温热的泉水瞬间结冰,我被封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她胳膊上的蝴蝶纹身开始蠕动,随着她扭头的节奏,蝴蝶缓缓张开翅膀,她的颈骨发出“咯咯”声。 “她怎么突然醒过来了?快给她补点药!”一个声音刺入我的心脏,冰块碎裂,流动的泉水更加冰冷刺骨。就在我快要抓住这个声音的时候、就在我几乎要看见悬崖边那个女人侧脸的时候,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我再一次被板正了身子,贴在一堵结实的胸膛上。
“不要乱走,我和你说过了,这里很危险,你再往前就是悬崖了!” 他眼里满是关切和责备,我一下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埋在他的颈窝里,手环过他的后背,边哭边捶打着他的肩背:“你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了好了,我给你拿浴巾去了,你已经泡了那么久了,我们回房间吧!”他说着将一块巨大的白色浴巾盖在我头上,像裹住一具尸体那样,将我整过裹起来,抱着我朝酒店方向的岸边走去。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不该属于我的踏实。
“那个女人……悬崖边那个女人好奇怪呀!”我突然想起什么,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似乎一松手我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那里没有人啊,你……又出现了幻觉,都怪我!我应该快一点过来的,都怪我!” 他苦恼地皱起眉头不停地自责,这一幕很熟悉,我用力一抓却只抓了一手水,我将水洒在他脸上咯咯笑了起来,我可不想这张天使一般的脸因为我的胡思乱想而蒙上阴霾。 他将我抱进浴室,替我仔细地擦拭着身子,他的动作很温柔,他擦着擦着突然哽咽起来。 “我这是第一次,希望不要弄疼你!阿弥陀佛!”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记得你刚做完手术,我第一次帮你洗澡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正式给女孩洗澡!” “第一次?正式?什么意思?”“没什么,我当时特别紧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明显变得更温柔了,温柔地就像一个女人,和刚才阳刚之声完全不同。等他把我抱上床的时候,他的样子好像也变得更清秀了。
“哪里不一样了?”
“你变成另一个人了,但我知道你依然是我的丈夫。”
“没错,我是你的丈夫,你只要记得这一点就好了,你必须记得!”
“好,我会记得,我必须记得。”
我被他摆在洁白的床上,从我躺着的地方开出一片片鲜红的花瓣,这些花瓣妖娆地绽放,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艳丽,而我正躺在花芯。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可是他的手粘粘的,滑滑的,一股腥甜味钻进我的鼻子,我尖叫着坐起身子来,床恢复了洁白,巨大鲜红的花瓣消失了。
他突然哭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站在床边,双手正在滴血。 “你怎么了!” “我开红酒找不到开瓶器,用匕首开瓶划破了手指而已。”他很快停止了哭泣,笑着看着我。 “那就不喝了。” “对,你现在最好不要喝酒,我们应该睡觉。” 他走过来,躺下,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亲爱的,该睡觉了,安心地睡吧!”他将手环过我的腰贴在我的胸口,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熄了灯,我陷入无尽的梦魇。三
我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醒过来,有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也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头很重像睡了很久!我站起身发现手脚都被绑着,右手腕有一点刺痛,上面贴着一块医用胶布,看起来像是被人刚抽过血。我正要思索自己身在何处的时候,门开了,两堵墙一样的人背光走进来,等我适应光线看清他们脸的时候,吓得往后直缩身子,那分明是两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我们现在带你去一个环境好的地方,好吃好喝供着你。”
我被驾着走出门,外面依然昏暗着,却感受到热辣辣的阳光即刻包裹着我,四周是茂密的树木,看着像棕榈树,树林里藏着低矮、盖着茅草的房子,我刚才就是从其中一所茅草房走出来的。没走几步就来到一片土坑中间,一条小路横穿大片土坑,那些形状大小、深浅不一的土坑里全是一些表情麻木的人,他们身上的肌肉和脂肪早被抽空了,像只有一副骨架的机器人,机械地劳作着,他们都戴着手链脚链,大多数都是黄种人,还有一两个黑人和白人。他们不停地挖着什么,地上摆着一些石块,石块隐约透露着翠色。 “今天没挖到好石头就别想吃饭!”一个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我,却马上被监管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被抽的男人不再看我,面色恢复了木然,待我快走远的时候,他突然又朝我喊了起来:“妹子跑啊!快跑!不要跟着他们走!” 无数的鞭子再一次抽打在他的身上,我努力扭头去看他,可哪有什么土坑,哪有什么人!我刚才经过的地方只是一大片坟场。我惊愕着、颤抖着,像一个失去了知觉的木偶,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走向未知的前方。
穿过更加茂密的树林,我来到一栋看起来现代化的建筑物前面,上了楼,正好看见一个男人和两个恶鬼一样的男人扭打在一起,他颤抖地尖叫着:“放我出去!我还可以工作的,我愿意去挖石头挖到死!”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他变成了刚才土坑里那人的样子,突然疯了似地朝我喊:“妹子,跑啊!快点跑!记得告诉我的家人来救我!” 他被推进了屋子,又从窗户上露出那张死灰色的脸来,他尖笑着、哭着对我说:“哈哈哈,你跑不掉了,跑不掉了!我跑了三个月还是跑不掉了,都怪我贪玩,呜呜呜,都怪我!” 我被扔进一间屋子,他们并没绑着我,只是把门从外面锁了起来我。我看了看屋子,屋子装修并不差,还带着洗手间。 我想起那个和我一样被锁进屋子里的男人,不禁疑惑,他究竟是人是鬼?他为什么宁愿去住那些茅草屋、宁愿去做苦力呢?我死了吗?这里是地狱吗? 这时,铁门被打开一道口子,从外面递进来一盘食物。我看了一眼,里面有鸡腿、牛肉、米饭、还有水果。 我拉开窗帘发现窗户上横竖装着粗实铁杆,我插翅难飞。我看了看地上丰盛的食物,按住了咕咕叫的肚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面都是白森森的墙壁,我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被绑着固定着。有“滴—哒—滴—”的仪器声,我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嘴巴被封上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一道透明门隔开了几个人的声音。一个低沉的男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她什么时候到?” “马上到了,李医生,有劳你了!到时候40%的款会打在你的账户上!” “好说,好说!”“小王,你进去看看!” 帘子被撩开,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走了进来,从他露出的眼睛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对不起,我要用酒精擦拭你的身子,这是我第一次,希望不要弄疼你,阿弥陀佛!”
男人颤抖着手,缓缓扒开我的衣服,他年轻的眼里不敢看我。
这个时候,又有张病床被推了进来,上面躺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女人。 “可以开始手术了!”低沉的男声说着,和另外两个戴着口罩的人推着手术车进来,上面摆满手术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我终于意识到我身在何处,将要面临着什么,却只能“唔唔唔”地扭动着身子,求助地看着那个被叫着小王的年轻人,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扭转头又不看我。 “她怎么突然醒过来的!得给她补点药!”低沉的男声说着,扒开了插在我手背上的输液管,将一罐药水推了进来。一阵灼痛感从我手背上缓缓涌进全身。“小王啊,既然决定做这一行了就要抛弃感情,你的父亲不也在等着心脏移植吗?做完这一单再做两单,手术费和买器官的钱不就都到手了嘛!到时候你恋爱、娶亲也不差钱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啊!”
“再说,你同情她干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婊子,有着一具健康的身体却不知道爱惜,天天偷摸拐骗,混在酒吧醉生梦死,既然健康对她没用,那就给有需要的人吧!” 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我拼命地挣扎,但一切来不及了,麻醉剂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我正一点点地失去意识。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眼里闪着比恶鬼更可怕的光,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蔑视着我,举起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明的话,求求神明再给我一次活着的机会吧,我一定会痛改前非,好好地活下去! 一切来不及了,我说的话再也没有人能听见,我所知所感也无法再分享给任何人,此刻我只是一只屠刀下待宰的羔羊,只能发出最后“唔唔唔”的绝望。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了看旁边依然沉睡的女人,她的胳膊露了出来,一只蝴蝶纹身展开翅膀,跃跃欲飞。
四
“啊啊!救命!救命啊!”
“亲爱的,我在这里!”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胸口一阵绞痛让我猛然睁开眼,我颤抖着哭了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两年了,你还总是做噩梦。” “你是谁?”我惊愕地看着眼前面容清秀的男人。 “我是你丈夫啊,也是你手术后的看护,你在康复的过程中和我慢慢相识相知,你好起来后我们就建立了恋爱关系,我们刚度完蜜月。”他在黑暗中泛着泪光,但我看得出他在躲避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熟悉,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已经结婚了。我的胸口再一次疼起来,我捂着胸口感受着心脏有力的跳动,它此刻想要撑破我的胸腔跳脱出来。 他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扶着我起身,他的手触摸我的手臂,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右手臂,那上面却什么都没有。我灌下一大杯水终于平静了一点。“我和你说了,你不能喝酒了,你非要去那个什么酒吧,你以前从来不去酒吧的!你才做完手术两年,五年后它才会真正适应你的身体,它现在随时会排异。你不能喝酒,不能太情绪化,你必须好好爱护它!”
“这颗心脏到底是谁的?” “和你说了很多次,是一个自杀的捐献者。既然她不想活了,你就不能安安心心替她活下去吗?” 他再一次躲避我的眼睛,扶着我躺好。我看着他,拼凑着关于他的一切记忆。他说得没错,他是我的看护,我和他是在医院认识的。只是我的枕边人,他到底是谁?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呢? 我背过身侧卧着,他的手环过来,贴着我的胸口,那颗心脏跳得更剧烈更有节奏了。 “你不要想太多,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爱人,你的丈夫就行了,我会一直陪着你。”那颗心马上要跳出来了!
我挣脱他的手起身来到洗手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另一个人,另一条鲜活的生命,另一个不同于我的命运。她眼泪婆娑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她点了点头。五
我的胸口破了一个洞,我从这个洞挤出去,我从洞钻进来。我翻开梳妆柜拿出一顶火红的长卷发套在头上,涂上血红的口红抿嘴微笑,踏着心脏的动律,一步步走进厨房,挑了一把最锋利的刀,朝卧室走去。
“咚—咚—咚”利刃切划破皮肤的拉扯,破开肌肉沉闷,最后是剐蹭骨头锋利如金属乐一样的刺耳。他来不及呻吟。
我继续挥舞着刀。
“咚—咚—咚—咚”洁白的床单上绽放着大朵鲜艳妖娆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息。
我继续挥舞着刀。
“咚—咚—咚—咚—咚”我扔掉刀子,伸出手穿过柔软黏稠的温热,抓住一颗逐渐微弱的血肉,用力一扯,掏了出来。
我捡起刀。
“咚—咚—咚—咚咚咚咚……”我走向金属摩擦的节奏声中,走向那扩张的黑洞中,走向扭动的雌雄鬼影中。
我继续挥舞着刀。
是的,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