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7月的夏洛特,虽然从几千公里外夏天平均温度40+的亚利桑那过来,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燥热。我终于拜托了狭小的房间和讨厌的室友,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独居生活。
说我一开始就讨厌这个地方,是不客观的。和在夏天能在地上煎鸡蛋的AZ大沙漠比起来,绿树红花的夏村还是很宜居的。独居的好处就是自由,当然,开始置办家具的时候也是遇到了各种不方便。还好小区的物业非常通情达理,每次有大物件,都会通知快递员直接搬到我家三楼。而入职前一个周日和CTO的见面晚餐也是非常愉快的,一切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入职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公司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家具电商外包公司。多年来,随着vr、ar等3D技术的兴起,公司高层也决定从2D向3D进军,于是因为有一些Unity引擎自嗨经验的我,就被看中了。虽然这家公司和我进入游戏公司的初衷不符,但是好歹也是用游戏引擎做事,加上当初失败了太多次,一点小成功的喜悦已经足够让我喜出望外,愿意为公司做牛做马了。
我接手了公司senior写的一个简单的demo,这个demo简单到只有一张椅子在空白的背景里。这样的demo的好处就是,我有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坏处就是一个senior,就写出了这样的东西,可见想在公司找到一个能指导我的,应该是镜花水月了。10几天之后,我就将在这个demo的基础上,加入了UI,地板背景,换家具和换家具颜色的功能。
毕竟Unity不是我的本行,而且公司一直宣称的是要把Unity的程序通过WebGL的方式嵌入到我们的2D网页里。我作为一个倾向WebGL native开发的人,多次向senior提出WebGL的优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不太感兴趣,我也只能作罢。但是,不服气的我,最终,口嗨不如实践,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一个基于WebGL的版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除了光影效果不如Unity之外,其他方面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此基础之上,我还特意起草了一份优缺点对比的文件。senior就回了一句话:“我以为我们早都达成共识不要用WebGL的,你怎么浪费时间做这个。” 浪费时间?作为职场新人,身在异国的我没有继续提出异议,反正你给钱我做事就好。几个月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
时间慢慢的推移,与夏村和公司的磨合期也结束,进入了蜜月期。除了手上的项目越做越好,每次展示给客户他们几乎都会眼前一亮,公司的活动也是丰富多彩,和公司的人也越来越熟悉。我和公司里为数不多的两个印度留学生成为了朋友:A哥喜欢摇滚和足球,V哥是dota2的死忠。这期间,我独居在家,看球、买鞋、开黑,小日子过得还算有声有色。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个新人B的到来,和一次“出差”之旅,就像新婚的媳妇终于了解到了婆婆和家庭的真面目,让蜜月期戛然而止。
新人B来的很突然,在没什么预兆的情况下,公司就决定录用他来辅助我做这个项目。作为这个项目当时最直接的参与者,我竟然没有参加招聘的任何过程:虽然,就算是参与了我可能也会无脑赞同吧。不可否认的是,新人的技术和我形成了很好的互补,项目也逐渐开始有了更好的进展。这期间,新人还主动揽下了一些别的项目,准备大显身手一番。虽然那些项目最后都烂尾了,在此细节不表。
B到来的这个10月,我们公司组织了一年两度的出差——参加北卡地区最大的家具展。作为新人福利,我们新入职的都必须参加。出差的前一天我们才知道,我们当天早上要8点之前必须到达现场,有“重要的”事,而会场距离我们公司2个小时的路程,意味着我们6点就要出发,还要正装出席。前一天,A哥,B,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决定拼车出行。我们5点半约好了在公司门口,这么好的日子,缺少一场大暴雨那一定就不完整了。A哥是个老实人(respect),从他家到公司大约半个小时,起的比鸡还早,还勤勤恳恳毫无怨言的把我们拉到了会场。到达之后,我们立马就觉得后悔了,领导口口声声说的8点到场的重要的事,只不过,是带我们参观一下展览???整个过程并没有什么亮点,就是我们一行人穿着一身湿的西装,各种别扭的参观了各式各样的家具和通过这些家具的价格了解一下我和富人之间的差距。而所谓的展览,其实就是一个家具大卖场,作为一个住在武汉国际会展中心旁边20年的人,我真的觉得毫无收获。听领导和别人吹了几个小时B,我们几个新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万幸的是,11点参观就结束了,吃完了美国的地沟油餐车。领导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回家了。剧本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转折,另外两个同事突然告诉我们,他们要见客户,5点之后才能走。A哥听到这个消息有一些不高兴了,问他们这是不是临时的安排,他们回答昨天就知道了(???)。A哥简单交涉了一下未果,决定妥协。我承认,这个时候我有一点娇气也好自私也罢,反正我的不愉快直接表现出来了。我告诉A哥,我说们可以和B商量一下,我们三个人先走,让另外两个人找别人拼车也好,坐uber也罢,公司这么多人总有解决办法。A哥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他很累,而且越晚交通越不方便,就同意了,于是我便去带着这个想法去征求B的意见。我仅仅是用商量的语气开口问了B,B竟然只用一个反问句怼回来:你怎么不自己坐uber?(Why don't you take a uber?)本来就很累很烦的我,当时真的想给他一拳,但是看到A哥没有作声,我也就作罢了。明明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如果另外两个同事提前知会一下,我们两辆车离开,就没这么多问题;我也不懂,为什么我只是提出一个计划,就要被这样怼一句;我还不懂,为什么只是一个参观,公司竟然要安排成这样。我和A哥说,要不是我们是留学生,只能靠工作维持身份,真想今天就走人。当时是气话,但是跳槽的想法慢慢的萌生出来。当天晚上,我回到家,不知道是起太早还是地沟油还是太生气,直接发烧昏在了床上。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独居的凄凉。
这一次和B之间的小摩擦,让我开始慢慢的感受到了一些东西,尽管我从来不以最坏的打算揣测一个人,我们还是努力的合作着。第一次真正对他不满的是因为一个bug,那个bug出现在他的电脑而不是我的,所以每次我debug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太过谦虚还是什么,B总是不经意间觉得我很菜的样子,我怎么跟他讲道理,他都是用“No”来回答。最后这个bug是因为他一台只支持1080p的显卡的笔记本硬是要用4k显示器使用我们的demo,这不就是相当于用小霸王玩古墓丽影吗?我给他演示了好几次,他终于决定放过我了。这个期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被senior指定成了lead,我一想,也无所谓吧,反正他我也带不动,可能他也是这么看我的。
夏村的华人群体非常的小,可以这么说,我在美国去过这么多地方,进到中餐馆里吃饭,老板和服务员会跟你聊天家常的,也只有夏村了。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叫做长城的中餐厅,作为一个懒得做饭的人,我到夏村3个月一共就去了不到5次,老板娘就已经可以和我拉家常了。B来之前,同事D会和我中午一起吃饭,还算比较愉快。B来了之后,我们三个人有时候就会一起去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先入为主的对B有意见,每次他都有意无意的要惹恼我。最初我们聊我住在离公司5分钟路程地方的话题,B竟然说:“我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住的离公司这么近”(I just don't understand why people would live so close),我心里想你tm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后来我们吃饭吃了一两次Jack In the Box,以后再问到中午吃什么的时候,他“总要”开玩笑说:“阳总是去jack in the box”(Young ALWAYS goes to Jack in the box),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你丫天天吃傻逼味的时候我说啥了。最后一次和他们吃饭,就发生在那家叫做长城的中餐厅,B当天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要吃“Chinese food”,我告诉他们,这家店我不是经常吃。一进门,老板娘看到我就热情的跟我用中文打招呼,B就在后面莫名其妙的笑了。等到入座之后,B用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家”(I‘ve,NEVER,been here before ),很显然他是在说我,从没来过,还和老板娘这么熟。我又忍住了没有把手上的水泼到他脸上,我不知道是他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可能他没有这两个东西吧。
就这样混到了11月末,感恩节那天,老板把我们聚在一起要我们每个人说一下自己感谢的人。当我说起感谢爸爸妈妈的时候,我竟然哽咽了,最后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爆发了。V哥站在我的旁边,拍拍我的背。下班前,还有一个黑人同事主动过来给我了一个拥抱。也许在美国,只有留学生和少数族裔才能互相理解吧。V哥是我真正敬佩的印度人,不仅仅是因为在navi dota2战队落寞了的时候还能继续对他们支持,还因为他是真正在美国努力的活着,他住着200刀一个月的房子,工资比我低。因为当初在是贷款在美国留学,他的目标就只是留在美国。留在美国就必须抽中h1b签证,而他已经用掉了一次机会。我不懂,为什么公司老板也是印度同胞,知道他这个情况依然要他自己出钱请律师抽签。
2017的最后一个月,就这样到来了。我和B之间的潜在的隔阂越来越大,作为一个lead,他根本不知道正确的安排时间。像一只舔狗,老板每次心血来潮看报纸或者在厕所和客户吹逼看到听到一个什么项目,这个B就要义无反顾的揽下来。在B来了之后,我们两个人,除了开始的unity项目,还要做一个仅供内部使用的unity项目,一个VR的项目,一个machine learning的项目。而这个unity项目本来只是一个家具的展示和换肤的功能,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我们还要实现家具的拼装功能和室内家具设计的功能。很好,这一切的目标完成时间竟然是2018年的4月。这个工作量让我真真切切的开始自闭,我每天上班就闭麦听歌,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中午晚上回家自己做饭吃。每个星期,除了在微信上打字,我几乎就不会开口说话。在这段时间内,我又开始失眠,我的肠胃问题更严重了,而美国令人抓狂的医疗体系,更是让一切雪上加霜。吃不饱,睡不好,没有人说话,为了一个月不到4000刀的工资,人生竟然过成了这个地步。我第一次觉得,我可能心理要出问题了。而当我尝试依靠说唱找到出口的时候,我发现,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连这个技能都丧失了。还好在12月中我认识了我在夏村唯一的一个小伙伴,因为她的出现,我在2018年跨年的时候,依然能够还算乐观的写下这些话。
2018
年初就在这变态的工作量下,慢慢的走过了一大半。这个B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追问那个去年那个“小霸王玩古墓丽影”的bug。“幸运的是”,我们事情实在是太多,不久之后他又忘记追问了。因为事情应接不暇,这个B每次只想做有新鲜感的事情,自己做不下去做腻了,就甩给我做,我从一个辅助就变成了给他擦屁股的人。每个星期,我手头上的事情都不一样,真的是好新鲜好刺激哟。如此下来,一件事情都没有完成,每个星期的目标都在变化,直到我最后滚蛋,依然如此。而老板这个时候还在追求高科技,苹果ARKit的推出,又让我们手头增加了新项目。这个B在拿到公司新买的mac之后,又一次在自己玩腻了以后,把活甩给了我。1月末,V哥开始了他最后一次抽签的尝试,我看着高昂的律师费,想了想这个公司的未来,放弃了这个机会。我开始了我又一次的面试之旅。
进入2月份,我开始想尽办法逃避上班,能请假就请假,能work from home就一定待在家,尽管公司距离只有5分钟。每天早上最煎熬的就是起床,我经常会坐在床上发呆到8点50,才匆匆的收拾一下赶往公司。B每天来的比我早,就开始说什么,你怎么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来,其实公司很多程序员都是9点之后甚至10点才到,下午5点就走了。我每天9点到,6点走,这个B还要质疑我的努力程度。晚上回到家,我经常会坐在车里发呆好久好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这段日子里,在美国坚持了4年和父母报喜不报忧的习惯,终于破了戒,我在春节之后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父母。可是这样的我,依然情绪越来越差,想到父母还在为我担心,心理负担反而越来越重。我开始向我的朋友们需求帮助,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了人世间的冷暖,有些你觉得是好朋友的朋友,在听过我的倾诉之后,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我那时候就像一条四处寻求安慰的狗,而结果反而让我更加沮丧。每次朋友有问题的时候,我总是倾我所有去帮助他们,并且是真正的在意,而到了我身上,并不全是如此。除了个别朋友:那些来夏村看我、那些打电话关心我、那些邀请我去住的,真正关心我的只有父母吧。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三月。那时候的我,深受夏村花粉的影响,被过敏折磨的死去活来。三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我去动了一个小手术,回家觉得头昏脑胀,就跟B说今天我动了一个小手术,不太舒服,工作效率会受到影响,B就回答了一个好。结果刚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就发信息问我怎么xxx还没做完?Go fuck yourself. 但是就像想情景喜剧里面一样,说这句话的那个人,只不过是我想象的罢了。
然后就是一个一如既往寂寞的生日,那天我写道:“好吧,那就看看,我还能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吧。希望26岁的那个我,能够尽情的嘲笑现在的这个我。”
生日过后,我以严重过敏这个理由,将我的假期一次性用完了,并且在休假期间,发出了辞职信,尽管hr和cto这时候还在尽力挽留,给我提供帮助,我去意已决。那个时候,我的手上只有两个面试机会,而我剩下的失业时间,只剩30天左右。
虽然辞职的消息已经发出,我和B的故事并没有完结。在职的最后一天,B淋漓尽致的展现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一件事情做了一半不会了,就要我接盘。我告诉他这个事情本来就是你的,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这个B直接告诉了cto,cto亲自发邮件要求我把这件事做完。cto往日待我不薄,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接过了这个活。我承认那天,我非常的消极怠工,但是我还是发现B的这个算法不太对,和往日一样,他不相信我的质疑,呵呵。于是我按照他的想法写了一遍,我确实出了一个错误,B看完:“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懂?”(You don't understand this,do you?)。我说恩我不懂,你(牛逼)自己写吧,但是我觉得你这个方法不对。那个修正了那个错误之后,结果还是一样,B就没有多说什么自嗨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B告诉我他换了个方法就写出来了(老子早都告诉你了)。那天下午,处理完最后一些事情之后,我和cto去告别。我告诉cto,你交给我的任务做出来了,我尽力帮忙了,但是主要还是B自己的功劳。cto问B:“阳是不是帮助你做完了这个事情?” B说:“不是啊,我一个人做的”(No,I did it)。
我现在还在后悔那天和他握手说出很高兴和你共事这样的假话。
夏村的故事,到此就讲完了。我感谢小区的员工们、感谢cto、感谢hr、感谢那位黑人同事、感谢A哥V哥、感谢中餐厅的老板娘、感谢我唯一认识的夏村小伙伴、感谢我的真正的朋友们、感谢我的父母。最重要的还是感谢我自己,不然可能今天我都不一定能活着写下这篇又臭又长的流水账。
后面的故事是这样的,A哥离开了这个公司,和他的朋友们又汇合了;V哥还是没有抽到签证,回到了印度;夏村那唯一的小伙伴,成为了一个珍贵的朋友;我手上的两个面试,其中一个公司叫做Esri,这次我没有放弃他们给的机会,他们也没有放弃我。我在失业期到期的末尾,拿到了他们的offer。
一转眼,就到了2019年3月6号,26岁的我,到了这个时候,并没有想嘲笑25的我。我同情25岁的我,更想感谢25岁的我。26岁的我,偶尔还是会失眠,肠胃也没有回复到最好,说唱能力没有回来,偶尔也会抽风来一个大姨夫,但是我感恩我是幸运的。
“雨伞弄丢在下雨天.....” 三年后我还是最喜欢循环Too Bad这首歌,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像一个sad boy一样放不下这首歌,但是这段往事,我希望从今以后,可以不在提起。
20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