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娘嫁给了同是孤儿的父亲。我的童年就是娘和父亲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一无所有的他们,在汗水与泪水中一同撑起我们这个家,让爱情与亲情有了暖暖的温度。
父亲是个孤儿,我爷爷在饥荒之中撒手而去时,父亲还不满14岁。
孤儿寡母的奶奶,为拉扯四个孩子长大,常常跑到七八里外的邻村娘家讨些包谷、红薯等粮食,给孩子们充饥,有时她娘家分来一两斤碎米,娘几个也就高兴好一阵子,将碎米和着包谷或红薯薮成稀粥喝,看见有几颗白米板,都成了父亲兄妹们的最大奢望。
毕竟奶奶的娘家也不是殷实之家,接济一时,也无法常常接济父亲一家五口。实在没有办法时,奶奶只好当“叫花子”出去沿村乞讨。为了这四个孩子,三十多岁就开始守寡的奶奶,一辈子也没有再嫁人。
人们常说,人生有三起三落。奶奶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受得苦的人。她的日子虽然过得很苦很累,可对孩子的上学读书,她看得很重。虽然过着乞讨的日子,可奶奶坚持把四个孩子都送到学校上学念书。三个儿子也争气,长大后,大伯、父亲、叔叔都走出山外,端上国家“铁碗饭”,吃上了皇粮,成了十里八乡学习的榜样,人们逢奶奶便夸她养育了三个好儿子,姑姑虽然学业不佳,后来也嫁给任村里生产队长的姑父,这些让晚年的奶奶过上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
1949年11月,湘西王陈渠珍在凤凰古城文庙大成殿召开各界人士代表大会,宣布凤凰和平解放。凤凰和平解放后,苗家山寨百废待兴。初中一毕业的大伯,就外出参加县里组织的水利水库建设工作去了。家里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排行老二的父亲身上,父亲和奶奶一起撑起这个家,抚养着弟弟妹妹。
看着一贫如洗的家,也不再忍心看着母亲一个东借西讨,就差一个学期就初中毕业的父亲,辍学回家了,挑起家里生活的重担,和村里大人们干着同样的力气活,争工分养家糊口。
过惯了苦日子的父亲,重活累活抢着干,虽然村里生产队计工分时只有大人的一半。正因为父亲的这样的表现,村里的生产队长就积极推荐父亲入了党。
村里学堂原来只是私塾,仅有一个老师,也快70岁了。新中国成立了,学校是要好好办下去的。生产队长和村里的干部,见父亲读过书,也算是中学毕业。刚刚入了党的父亲,又被推荐到村里的学堂里当老师。就这样,父亲成了一名民办教师,工分计和大人一样多。
村里这所小学,从父亲手上开始,从一个老师,七八名学生,慢慢变成三个老师,四五十名学生,越办越红火,孩子们一个一个走出大山。叔叔就这样成了父亲的第一任学生。后来,我和姐姐也成了父亲的学生。我的小学六年,一直都是父亲教的。
父亲在乡村小学一干就是四十年。2017年7月,在父亲去世一年后,国家教育部将像父亲这样一辈扎根乡村教育的老师,授予“扎根乡村教育三十年教育工作者”称号,可惜父亲没有看到这份最高奖励。我只好在家祭时,将这个最高荣誉在父亲的坟前转告父亲。
当上了民办老师后,父亲认识了娘,父亲和娘是自由恋爱结为夫妻的。娘说,和父亲认识后,他俩相似的命运,惺惺相惜让他俩走到了一起。娘嫁给父亲后,盼着的幸福生活并没有随之而来。
因为娘小时候家里殷实,解放划分成分,娘莫名其妙被冠上“富裕成”成分。奶奶担心娘的成分会影响父亲的成长与工作,对娘不满意。为此,娘常常被奶奶数落,挨奶奶的骂。本来就没爹没娘的娘,很怕也很苦,好在父亲坚持,要不娘可能就此成为弃妇。
父亲排行老二,按村里的习俗,父亲和娘只能分家另立。也因为很僵的婆媳关系,父亲选择了分家。在得到村里生产队和大队的许可后,娘和父亲分得一块两分地的宅基地。
父亲和娘没有钱可以修建住房,只好砍了些木头抢建一个临时草房住。分家时,姐姐出生,奶奶除了给娘和父亲3个饭碗外,其他一无所有。为此,我也就是在这个草房里出生了。
父亲和娘、姐姐在这个草房里住了两年,我出生了。我的出生,娘跟父亲商量,向村里的生产队和大队申报林木砍伐指标,再困难也得建个房子。父亲照娘说的,向村里申报砍伐指标,村里同意了。这样,父亲利用周末的一天半时间(原来的周六要上半天课),到指定的山上砍伐建房用的杉树。
父亲把杉树砍倒后,就利用下午放学后,和娘一起到山上一根一根抬回来,夫妻俩常常抬到半夜才作罢。建房子需要不少木头,靠他们夫妻俩这样抬着,也不是办法。无奈,娘只好请来三个舅舅帮忙。这样,建房用的杉木全部被抬回来了。
正好我姑姑嫁给的姑父,跟他父亲学得一个好木工,是个木匠。这样,父亲请姑父做师傅帮我们家建了一个木房子,趁着节假日,父亲和叔叔就自己打土墙封四周。断断续续的,三年多时间,一个青石土坯木房终于建成了。我们一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抬木头,建房子的那三年,娘常常一个人,身后背着我,手上牵着年幼的姐姐。有时,奶奶看着可怜,就帮带着姐姐,帮着抱我。有时,娘将我和姐姐送到小姨家,请小姨帮带。和父亲在学校工作一个从县城来的女老师——朱老师,看着身材矮小的娘,也特别心疼,也经常帮着娘背着我,带着姐姐。娘时常跟我说起朱老师的好。我工作后,也找到这个已80多岁的朱老师,专程带娘去看她。
在我两岁多的时候,娘生下了弟弟。当时国家开始提倡计划生育,提倡育龄夫妇少生优生,要求党员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带头作表率。父亲和娘是半边户(一个有工作,一个没有工作称作半边户,父亲是算是国家公职人员,娘是农村户口),政策允许我娘和父亲生三个孩子,但不能再生了。
于是,乡公社的领导、乡学区的领导、村里的领导通知娘和父亲去做节育结扎手术。父亲回来做娘的工作,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支持父亲,第二天就去乡医院去做结扎手术了。
也许家里条件太苦太差,吃的没有啥营养。弟弟刚生下三个多月,就病了,也就这样越来越重,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娘和父亲也没有办法带着弟弟去大医院去治病。这样,刚满半岁的弟弟就夭折了。娘说,她本来孩子就少,弟弟又这么夭折了,这不在她伤口撒盐吗?能不疼吗?
弟弟刚刚走,我也病了。这可把娘急坏了,急慌了,生怕我又要离开她而去。天下,可能像娘这样的命也不多。一个孩子刚刚夭折,另一个孩子又一病不起,谁能想象,谁能理解,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母亲,要承受多大的苦痛,承受多大压力。
娘常说,当时她几乎快要疯掉了,精神全乱了,晚上不敢睡,白天不敢离开我半步,到哪里都要背着我,生怕哪一时我就悄悄地走了。
我越来越瘦,身体也越来越差。娘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快满三岁时,娘不敢想象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一天,娘从背后把我放下来,准备给我喂奶。可我已经如一死婴一般,任凭娘怎么叫,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也没有睁开眼。
她急忙到学校叫回父亲,父亲凑到我鼻子上,没有闻到气息了,手上的脉搏也不跳了。父亲也哭了,娘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抱着我,走向村外的一个土坡上,可能准备把我给埋了。娘舍不得,从父亲的手上抢过来,看了又看我,把脸贴着我的脸。这时,我微微地动了一下,敏感的娘,感觉到还有生命,告诉父亲,父亲将信将疑。在娘的势头要求,父亲抱起我,不顾一切下山,尽管身无分文,他也不知是否会有奇迹。
我们村山脚下的村子里,广州军区后勤部驻防着一个团。娘,像个疯婆一样,跟着父亲一跑下山。也正是奇迹,也可能是天意,天不绝我,天不绝娘和父亲之后。父亲和娘刚到山下,就遇到一个正开着一辆解放牌汽车的解放军。那个年轻的解放军看到父亲抱着我焦急的神情,可能也就猜到了八九分。
他拦下父亲,问明情况后。马上倒车掉头,让娘和父亲上车,一路鸣笛向湘西州人民医院开去。二十多公里的路,父亲后来说可能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下车后,那个解放军抢过父亲手中的我,直接插队找医生,在医院等着病的人,看到解放军插队也知道病情严重,也纷纷让着。
父亲说,经过医生检查,我只有九度呼吸能力(我也不懂这个九度呼吸能力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不借助仪器检查,我与一个死婴无异。那个解放军帮我办了住院手续,又帮缴了住院费,他走时,又再给了父亲5元钱。可能是因为娘和父亲一心都在我的病情,直到病好出院,还不知那个解放军叫什么名字。
为这个事,后来父亲调到这个村子小学当老师时,一直和驻这个解放军特别好,上至团长、下到班长,十几个解放军的孩子都在父亲的班上读书,有几个还和我是同班同学。我想:父亲也是个感恩的人。
这样,出院后的身体依然很弱。娘,就天天带着去村里的赤脚医生打针,一天三次,娘一放下手中的农活,就是背着我去打针。娘这样日复一日着背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三多年,我直到快七岁时才会走路。娘和父亲,在我身上付出,我是无以回报的。父亲也是怕连累我,2016年7月2日离世那天,就那样地悄悄地走了,没有一点征兆,连最后一句没有跟他说上。
娘,今年也75岁了。我真怕哪一天,娘也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