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不长也不短,活到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多个日日夜夜。
奶奶的一生,开场很炫目,结尾很惨淡,中间的几十年,是活在在对爷爷的抱怨和唠叨中过去的。
奶奶的娘家,在当地算上是富有的。他家是大家族,当时他们家被称成为“地主”。家里数不清的田契,数不清的牲口,还有自己家开的私塾学堂。
年轻时的奶奶,是家里的大小姐。她有一个亲弟弟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的继母,她很少提起,偶尔说起来,她称呼她为“那个女人”。
奶奶是坐着花轿嫁到爷爷家的。从她娘家到爷爷家五十里地,四个壮汉抬着她,从天刚蒙蒙亮一直走到天黑。
当时爷爷家也是个大家族,爷爷家也是“地主”,跟奶奶家算门当户对。爷爷是家里的二少爷,风流倜傥的年轻小伙子。爷爷的大伯父,是我们镇上的镇长,也是爷爷奶奶的介绍人。那个年代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连面都没见过爷爷,就被一台花轿抬到爷爷家,当起了二少奶奶。
奶奶嫁到爷爷家的头两年,也过了两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吃饭有佣人端,衣服有佣人洗,就连孩子,还有奶妈帮忙照顾。
到我大伯三岁那年,碰上土改。爷爷家被抄了,家里的田契都被抢走,金银珠宝也被穷人一抢而空,佣人都被遣散,家里的楼房也被没收了。爷爷奶奶和大伯被安排到牛棚里住。
爷爷的大家族族长是爷爷的大哥,他被拉到镇上去批斗了一个月,去的时候好好一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老了几十岁,头发全白了,佝偻着背,不敢抬头看人,一个人整天躲在牛棚里哭。他,原来还是私塾里的老师。后来,年纪轻轻就抑郁死去了。
爷爷奶奶后来分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坯房子,还有两亩地。奶奶在那个土房子里又生下来我的姑姑、二伯、爸爸和叔叔。姑姑小时候因为烫伤感染,又没钱医治,后来死掉了。二伯也是因为先天性疾病,没有钱治病,也死掉了。
有一次,爸爸也是因为生病没钱治,呼吸暂停了。爷爷奶奶以为他像姑姑和二伯一样死了,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走向北地的桥洞,准备把他仍到那里。可是,爸爸缓过气来哭了起来,才知道爸爸没有死。五个孩子,最后只剩下三个,大伯、我爸爸、我叔叔三个人活着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奶奶剩下的人生就开始在思念姑姑的痛苦中度过。她经常生病,不能下地干活。本来就是大小姐,也不会干活。所以,整个家庭的负担全部落到爷爷身上。
奶奶的三个儿子越来越大,慢慢都能养活自己了。她身体不好,儿子们也不让她下地干活。奶奶就又过起了大小姐的生活。她养尊处优地活着,每天做做饭,打打牌,想起姑姑的时候,就哭起来。哭过就抱怨爷爷没本事,没有给她救活女儿,也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
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就耷拉着脑袋,抽起旱烟来,一言不发。爷爷的旱烟管是竹子做的,旱烟很呛人,烟雾缭绕之中我看他的眼睛似乎是湿湿的。
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奶奶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牌,一天三顿饭都是爷爷做的。
每当我放学回家,奶奶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总是:“你真像你姑姑啊!”她说这句话多了,到后来,我都很疑惑她爱的是我还是我姑姑,还是把我当成了姑姑的替身,以弥补她失去女儿的缺憾。
在所有的孙子辈儿孩子中,奶奶是最疼我的,甚至是溺爱我。她向我倾诉过自己满目疮痍的一生,从她那浑浊的眼睛,我明白了:她一生的执念,都是姑姑,都是痛失爱女的遗憾。
人这辈子,总要留下一些遗憾在人间。那是无奈的事情。
奶奶活到八十八岁,到后来她已经痴呆了,看到别人都不认识,连爸爸也认不出了。可她一看到我,握着我的手摩挲着,还叫着我的小名儿。
那时候,我才明白,奶奶一生的执念是姑姑。但在她心里,爱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