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

滴滴滴——吱——”夜色里，空旷的街道，一辆黑色轿车在斑马线上猛的停住，刺耳的刹车声令人心头长了刺般，心情不好。刹车印如逃窜的蛇留下急促又蜿蜒的痕迹，空气中飘着橡胶轮胎摩擦烧焦的味道。使劲嗅了嗅这气味，李乐努力地把它记在脑海里。“你是聋了吗？！”司机怒吼道，骂骂咧咧的嘴里吐着难听的脏话，一只手伸着手指着李乐的脑袋，另一只手叉着腰，在那里跺脚。深鞠一躬，李乐躬下的身子迟迟才抬起，他歉疚地看向司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嘴巴，轻轻地挥了挥手。李乐知道司机在骂他，但是，他听不到。起于儿时的一场高烧，险些终于刚刚这场意外。李乐没有害怕，当他闻到那丝烧焦气味的时候，他才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他就像这无声世界中的幽灵，也许是这次，也许是下次，他也不知道生命的终点会不会嘭的一声发出巨响，他只觉得这人生寂静又漫长。回到出租屋，躺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的床板上，李乐打开他从收废品那淘来的电视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电视里放着最新的综艺，各个乐队正令人缭乱地狂舞着。李乐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刚刚司机瞪圆的眼睛和一张一合如同金鱼吐泡的嘴，仿佛听到乐队的鼓点在他的心上重重地敲。李乐的嘴角缓缓地弯成一个奇怪的微笑。世界忽然乱了套。一大清早，走进工地的李乐被每个人抓住，疯狂的，害怕的神情在遇见的每个人中间传染着。大家一夜之间仿佛中了某种邪，张牙舞爪地冲他比划着，犹如笼中的困兽，歇斯底里，又没头没脑。李乐愣了一会儿，但还是依稀分辨清楚了。每个人都在用狂躁的肢体动作问他，竟然是问他，问他能不能听得到。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大家居然都听不到了？！手机消息哐哐地弹，无声的世界五个加红加粗的大字，滚动地霸占着新闻头条。李乐的手颤抖了。那个平时骂声最响亮，总用嘴努着小聋子的口型喊他的包工头，此刻正青筋暴起地嚎叫，工人们疯狂地抄起手边够得着的一切器具，砸地砸墙，发出剧烈的碰撞。人们此刻都想起了他这个又聋又哑的李乐，大家都疯了一般涌到他身边，姿态各异，眼神中流露着绝望的红光，拽着他的肩膀，张着大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都在问他：“李乐，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李乐的世界里忽然有了四面八方的声响。他双手高高地举在头上，给大家一个下压，安抚的手势。李乐能感受到，大家颤抖的嘴一下子全都冻住了般，此刻，四周一定是静悄悄的。大家的眼睛都长在了李乐身上，他似乎成为了这片工地里，唯一的健全的人，成为大家此刻无措的心的最好的避风港。李乐忽然就哭了。空洞的嘴里发出空荡荡的声响，抬起头，发现大家的脸上都带着鼻涕一把泪两行，依然齐刷刷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李乐抹了抹眼泪，露出了一个微笑，他从未觉得，人生是如此热闹。一股热情和冲动莫名地席卷了他。他抓起身旁的木头杆子，夹在胳膊下，疯狂地拨弄，作弹吉他状。他的脑海里浮现着电视机里乐队演奏的喧闹，此刻的他，就像那踩着鼓点，跳着脚，大声嘶吼的摇滚歌手，正唱着他的渴望，唱他燃烧的生命，此刻正在怒放。“我能听到”跳够了，李乐喘着粗气，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他打着手语，向众人虚假地宣告。整个世界静悄悄，他李乐，好像一直都能够听到。李乐表演的视频，不知被哪个工友传到了网上，一下子就火了。被传到了社交网络上，被人解读了他的手语，却没有了嘲笑的怜悯的声音。人们中间形成一股新的默契，学习手语是人们对世界陷落无声后作出的不屈又顺从的回应。李乐也不在工地打工了。视频里他笨拙的表演传递出的达观迅速鼓舞了整个社会，给突然陷入无声世界的人们带去了希望。他开始在网上教大家手语，开始用曾令自己寂寞至死的方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稳固的桥梁。他的世界，自整个世界陷入无声后，变得热闹非常。今天是无声世界一周年纪念。人们在适应与挣扎中逐渐掌握了新环境下生存和沟通的技巧，大家都积极地学习手语，看见街上比划顺畅的人，都投以善意、羡慕的目光。李乐作为无声世界陷落日的标志人物，今日被电视台邀请接受一个短小的直播专访。人们在客户端看到的李乐，穿着深色的西装，简单清爽的寸头，嘴角挂着略带局促的微笑。电视屏下滚动播放的新闻中播报着人们对无声世界的各类研究动态，从成因到持续时长，各方都在进行研讨与推论。专访开始了，主持人灵活地操作着手指，手势清晰准确，令人赏心悦目。“李乐，如果时光倒流，你愿意回到无声世界之前吗？”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令李乐的思绪再一次飘回了无声前夜。他依然记得那个指着他脑门大骂的司机。那夜，当他的余光瞥到那辆汽车驶来时，他决定闭上眼睛，决然地冲上前去……每每回忆至此，那蜿蜒的轮胎痕迹都会化作尖厉的刹车声，叫醒李乐的灵魂。李乐的嘴角弯成一个腼腆的弧度，手势坚定。他盯着摄像机，眼里闪着光，目光仿佛隔着屏幕望进了人们的心里。“我愿意。”“如果重回无声世界，我想对及时刹车的司机说声对不起，也说声谢谢。” “我还想回到工地，主动跟那个骂人很凶的包工头打个招呼，拥抱工地上的兄弟们。”“我还很怀念，电视机里那些热情疯狂的乐队……”李乐的眼角湿润了。直播间内一阵沉默，只有机器闪烁的红点跳动着。李乐的生命在无声前夜，已经重新来过了。生的希望，命运的鼓舞，巧妙地夹杂在无声世界来临的时点，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世界一如既往，李乐，只是一个突然大彻大悟的小孩。身后屏幕上呈现了李乐提到的乐队演奏的画面，摄像机给了李乐带着泪的微笑一个特写。“最后，我想对此刻与我一同经历无声世界的人们说。”“世界虽然变得静悄悄，但我们之间，依然能感受到彼此善良的心跳。”“谢谢你们，在无声前夜，让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热烈，现在，我也愿意，将这份生活的热情，回报给每一个人。”手语流利，宛如李乐此刻释然的心情。他曾反复问自己，若无声世界没有来临，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会在哪里。“下面让我们一起重温这激励了无数人们的无声表演。”李乐笑着，与主持人一起，与万千的人们一起，重温了陷落无声的那天，自己在工地疯狂的，肆意的无声表演。李乐用手语唱出了歌词，这一刻，热烈的旋律回荡在这无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