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撞在枪口上的运气
装修如期推进着。有一天主人突然问老汤:“你有资质吗?”
老汤莫名其妙:“什么资质?”
主人给了他一份文件。老汤这才知道,原来在坦桑尼亚做装修、建筑、机电等工程都需要一个叫CRB(承包商注册委员会)的部门认证资质。他干活的这家主人就是CRB的一把手,相当于部长级官员,妥妥的实权在握。
无知者无畏,老汤居然就这样干了几年黑活,这次算是撞到枪口上了,自投罗网地送上门来。
但这位CRB老总并没有纠缠下去,他语重心长地说:“汤先生,你现在在我这儿干当然没问题,但你老这么没资质干下去是要出问题的,这可是违法的,你明白吗?”
听老总这么说,老汤就势问他:“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果然,很快就注册好了,老汤的第一个装修公司终于在2009年有了正式的资质。
到了年底,老汤也把老总的房子给装好了,装得很漂亮,老总很满意,皆大欢喜。
这次经历,虚惊一场,还意外解决了一个资质问题。
但接下来的遭遇就没有那么美妙了。
08 印巴律师
除了没有资质,老汤甚至连外国人在坦工作需要工作签证都不知道,直到06、07年中国人因为没有工作证被移民局抓捕的事越来越多,才知道这个概念,但也没太当一回事。
2007年有一天,他们几个中国人正在吃午饭的时候,被移民局堵在了家里。
一个官员问:有工作证吗?
老汤说:没有。
官员说:那跟我们走一趟吧。
老汤说: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要多少?
官员看他爽快,倒也没狮子大开口,三个人要80万先令(合人民币约2700元)。最后给了30万先令(合人民币约1000元)成交。
和移民局打交道有点麻烦,但是公司当时是找黑人随便办的,没有Director A证,也就办不了工作证。老汤只能先打擦边球,找朋友以公司的名义给他们办了工作证,有效期两年。
两年后,工作证又要到期了。老汤觉得还是得注册自己的公司,再用公司的名义办工作证。于是,他找了个律师,印巴人,人看起来还不错,跟老汤成了朋友。
但是快一年了,工作证还没有办下来,老汤他们经常被移民局骚扰,苦不堪言。
有一天,又是吃饭的时候,移民局的两部车闯进来,问他们要工作证,他们当然拿不出来。
一个看起来是头儿的官员张口就要1万美金!
老汤给印巴律师打了电话,律师很快就赶来了。
律师问老汤最多能拿多少,老汤说2000封顶了。
律师最后磨到了3000美金。
老汤手上没那么多钱,就让那个头儿跟着去银行取钱,交款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让头儿写了个收据。
老汤把收据收好,开始威胁他:“今天这事不是移民局的风格,说吧,到底是谁的主意?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拿着收据去总局告你!”
头儿害怕了,哆哆嗦嗦地说:“汤先生,是你的律师朋友,他这人很坏,我们本来没想要这么多钱的,他说可以,就这3000美金,回去我们还得分他一半呢!”
钱已经给出去了,当然要不回来,但是老汤心里有数了。
事情结束以后,他约律师出来喝咖啡,把那张收据和官员的话都摆上桌面。
律师显然没料到,满脸通红,连连道歉。
老汤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律师和朋友了!”
09 内政部官员
印巴律师虽然可恶,对老汤倒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他曾经给老汤介绍过一个主管移民局的内政部高官,此人原来在中国当过大使。
内政部官员跟老汤说:“汤,你的情况我了解了,按正常程序走很麻烦,但是我愿意帮你,保证在4月份之前给你办下来。”
官员毕竟是官员,果然在约定时间把事儿办成了。
老汤特别感激他,心里想着好处费肯定是跑不了的,就问他需要多少。
官员哈哈一笑说:“你别以为我们非洲人做什么都是图钱!我只是感觉你这个人还不错,真的把你当朋友帮个忙!”
老汤心里过意不去,就说:“这样吧,我是做家具的,你家里需要什么家具,告诉我,我做一套送给你!”
官员想了想,答应了,但是只要了一张小茶几,两张凳子。这么点东西老汤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但对方很高兴地收下了。
几经周折,公司总算有了资质,员工们有了工作证,装修、家具、建筑业务也都有了点眉目。
但老汤的家具厂遭到了因为噪音问题遭到了投诉,他不得不搬到卡威,在那里租了一个大院子,两层楼,8个房间。房东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放心吧,在这里做,绝对没人投诉。
事实证明,房东说的不假,的确没有人投诉过,可老汤遇上了比投诉更糟心的事:抢劫,还不止一次,前后遭遇了三次抢劫,一次比一次神奇。
10 第一次抢劫
2010年,老汤把母亲接到坦桑过年。老太太吃完晚饭有个习惯,就是出门散步,出了他们家大门不远处就是一条公路。
本来老汤每天都会陪老人家出去,偏巧有一天,老汤工作有点忙,吃完饭就在二楼的卧室里赶东西,母亲就一个人出了门。
谁料老太太刚一出门,就有六七个黑人冲了上来,她吓得叫了起来。她这一叫,中国员工全跑出来了,保安也冲了出来。
几个强盗一看这么多人,自己反倒乱了阵脚,就想溜之大吉,但汤嫂冲上去,抱住了最后那个人的腿。
老汤在二楼听到了楼下有声音,但他以为跟往常一样,不过是工人们在弄什么,没当回事。直到保安冲上来大喊:“老板,来强盗了!”老汤才赶紧跟着他下楼。
保安冲在前面,下去帮汤嫂控制那个强盗,但还是让他给挣脱逃跑了。
这次算是虚惊一场,没丢什么东西,老太太的耳环本来被摘走了,后来强盗们慌慌张张地跑路,也给丢在了墙角。
但是老汤很生气,也有点寒心,中国员工人不少,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给他报信,也不敢上前去跟强盗争斗。最后叫他的是黑人保安,帮助汤嫂去牵制强盗的,也是那个保安。
11 再遇抢劫
第二次抢劫发生在一年以后。
老汤不在现场,他陪客户回国采购了。早上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一条信息:公司被打劫了!
老汤赶紧打电话去问,家人说没有人受伤,但是现金、手机、电脑全部被洗劫一空。
这伙人有七八个,显然是有备而来,带着刀、铁棍和绳子三样作案工具,半夜十二点左右,他们先是隔墙扔过来一只含有剧毒的鸡腿,狗吃了以后,惨叫了几声就死了。
正是夜里人困马乏的时候,保安靠在墙角睡着了。强盗跳进来,首先控制住了保安,把他的嘴塞上,把他脖子上的报警器扔在了一边。
其实房子的安保措施还是不错的,有四个报警器,一个挂在保安脖子上,另外三个分别装在一楼客厅、二楼过道和主卧。大门是防盗门,但是当天防盗门都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 强盗们拿着铁棒是来砸门的,谁知道门一推就开了,给他们省了好一把力气。
然后,他们进了屋,挨个儿搜房间,把所有人都绑了起来。
最后搜到了主卧,这是他们碰到的唯一一个锁着的门,但是他们的工具更厉害,门一撬就开了。
汤嫂还是比较镇静,告诉强盗:“东西你随便拿。”
报警器按钮就装在窗户的另一头,汤嫂慢慢挪过去,按下了按钮。
这时强盗看见了,非常生气地抽了她两个耳光,然后匆忙离开了,因为他们知道保安公司会在接到报警后10分钟内赶到现场。
这是损失最严重的一次。
12 最神奇的抢劫
第三次抢劫是一次很神奇的经历。
老汤还是不在现场,和几个朋友开车去了塞伦盖蒂。
草原上信号时有时无,快中午的时候老汤收到一个员工发来的信息,说公司被打劫了。显示时间是上午9点。
划个重点:上午9点,打劫!
老汤暗自纳闷:什么人选在这么个时间来打劫?
打了电话,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汤嫂一早买了菜,开车送到公司,车刚开到门口,看到两个警察站在外面,她就问怎么回事。
两个警察说,有人举报这里有问题,他们要进去巡查,保安不给开门。
汤嫂想,既然是警察,那就让查吧。就叫保安给他们开了门。
然而,在警察进院子的同时,七八个黑人也一下冲进了院子。他们一进院子就开始拿东西,见什么拿什么,连旧衣服旧鞋子都不放过,电脑就不用说了,拿到的东西全扔在汤嫂的车上,连她刚买来的肉也要拿走。
汤嫂一看情形不对,这哪儿是“警察”,分明是强盗,她就大叫起来,一个警察转身抽了她两个耳光,越抽她叫得越大声。
这时里面干活的员工闻声全都跑了出来,可穿着制服的警察呵斥他们“不许动!趴下!”大家就又不敢动了。
汤嫂看他们还是忙着拿东西,悄悄地按响了一楼的报警按钮,没人发现。
强盗们把东西抢得差不多了,装好车,准备开出去的时候,保安公司来了。
汤嫂在这个时候再次展示出了她难得的智慧和冷静。她想保安公司看到两个警察的制服,可能会不敢抓捕,就赶紧跑上二楼,对着保安公司的人喊:“抓住他们!他们就是强盗!”
强盗们此时顾不得拿东西了,冲出门跳上他们开来的小面包夺路而逃,保安公司驱车在后面追。附近的邻居听见了都从家里跑出来,大叫着“抓强盗!抓强盗!”
这时有人开着车一下子横在了路中间,把路堵死了,强盗们只好弃车逃跑,村民们一路追上去,把他们围住了。
当地人也对强盗恨之入骨,一齐向强盗拳打脚踢,其中有一个强盗被打成重伤,听说不久就死了,还有几个强盗也被打伤了。保安公司把他们都带走了。
后来知道,那两名穿制服的还真是警察,是机场附近某个分局的片警,估计也是走投无路了,才铤而走险,选择了这么一条路。
可是,警察带头抢劫,性质特别恶劣,群众很愤怒也很关注。总统府也很重视,勒令卡威警察局长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就撸了他的局长职位。
判决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名警察被判了30年,其他几名强盗也都被判了刑,当地报纸对此事专门做了报道。
13 小S
此小S非彼小S。小S是老汤创业初期在心上留下的一块疤。
干装修需要安装空调,通过朋友介绍,老汤联系上了当时志高空调在坦桑尼亚的代理商,代理商说会派专人负责他们项目的空调安装和维修。
派来的人就是小S。小S是东北人,体型单薄,个子不高,当时还不满30岁,却已谢了顶,说话时有点气若游丝。
时间久了,小S和老汤熟悉起来,经常去汤家蹭饭,边蹭饭边诉苦,说他的老板很黑,他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一个月工资只有400美元,还一下签了四年合同。
言者有心,听者却无意,小S的话只俘获了老汤的恻隐之心。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总是有点固执,即使后来老汤知道了小S喜欢拈花惹草,恻隐之心还是不理性地替他打着掩护。
再后来,因为志高空调质量不稳定,维修也跟不上,老汤就不再跟他们合作了。
但小S依然和老汤保持着联系,志高合同到期的时候,小S向老汤提议合作做空调。老汤想,做工程的确需要大量空调,小S又有四年经验,还可以帮忙拉客户,就同意了小S的提议。
小S又说:“我手里只有10万人民币,其他的都由你来投资,至于股份你说了算。”
10万,连一箱的空调都发不出,更别说还有仓库、商店和货物储备的投入,哪儿还有谈“股份”的资格?
但老汤有恻隐在前,此时又有合作的仗义,便对小S说:“我给你40%股份,我负责发货、仓储等所有费用,你就负责销售、安装和售后服务。”小S欣然接受。
在老汤的安排下,小S回国考察空调品牌,最终选择了美的。老汤又用公司的名义给小S办好了工作证和相关手续,合作正式开始了。
一开始,小S干劲十足,轻车熟路,做得也很不错。老汤安排他和另外两个员工住在一起,食宿全免。没多久,两个室友便搬了出去,说这家伙太脏了,从来不洗澡。
老汤还是没往心里去,心想年轻人能有多脏。
不到半年,小S自己提出要搬去市中心住,工作起来方便点。小S搬走后,老汤派了个清洁工去打扫他的宿舍。清洁工一进门就被熏了出来,跟老汤抱怨说房间太臭了。老汤这才进了小S的房间,一进门,自己也被熏了出来,房间里的垃圾应有尽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视觉嗅觉都叹为观止,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细节见人品,老汤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一天,小S说自己的女朋友来看他,老汤便安排给她接风洗尘。饭桌上发现居然是两个秀色可餐、落落大方的韩国美女,其中一个是小S的女朋友,另一个是女朋友的闺蜜。
没几天,那个闺蜜找到老汤大吐苦水,说小S和女友太过分了,俩人接吻、亲热几乎都不回避她,房间里又脏又乱,小S每天都不洗澡,她实在受不了了。只是来都来了,她希望让老汤带她出去玩一趟,然后就回韩国去。
老汤开始警惕了,小S一向好色,泡妞可是要花钱的。
和小S对账,发现有段时间款都没有收回来。老汤问怎么回事,小S支吾:“最近账不好收。”
经过核算,小S欠款五万多美元。老汤说:“在款没有收上来之前,如果有人买空调,你得先把钱付了才可以从仓库拿货!”
堵住了小S的后路,他自然还不上欠款。没过两个月,小S提出要回国。
临走之前,老汤把他堵在家里。小S吓得求饶:“你放我走吧,我手里现在只有4000美元了,给你三千,余下的我打个欠条给你,以后钱要回来了就还给你,行吗?”
老汤又心软了,放走了小S。岂料这一走,就再也没了音信。
为了保留客户的联系方式,老汤留下了小S的手机号码,没想到,手机里时常接到一些女人的暧昧信息,更有中国客户打电话直呼S总。沟通以后才知道,小S对外从来都不会提起老汤和他们的公司,都说他自己就是美的空调代理。
农夫和蛇,不知道是该怪蛇的无情,还是该怪农夫的善良。可如果没有农夫,世界一定会变得很冰冷。
14 羽球和农场
后来,老汤搬离了卡威,在半岛盖了一幢房子,一直住到现在。
老汤喜欢运动,酷爱羽毛球,搬到新家后,就和朋友在院子里划上线打羽毛球,一打打四五个小时。
后来想:何不就建一座球馆呢?说干就干,真在家旁边建了一座羽毛球馆,成了各国“爱羽客”的集散地,老汤也把爱好变成了事业。每天看爱羽客们在球场上拼杀是他最欣慰的事,忙完工作去球场打几个小时也是他最开心的事。
还有一件事,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牵挂,早年间离开了农村,人到中年以后,老汤却又想回到农村,农场情结在心里盘亘了十年。
马古富力总统在位期间对外资企业几乎采取了降维打击,生意很难做,工程更难做,老汤就决定改行,虽然知道做农场很不容易,特别是前期,既烧钱又烧脑,但他还是认真规划起了开农场的事,一如当时因为喜欢羽毛球就开了球馆。
农场选在Segera,离达市的家有100多公里,老汤有时候要在农场和达市之间来回奔波,有时候要在农场住几天,亲力亲为地做基建,还在达市开了一家蔬菜超市和咖啡厅。
农场气温比达市低3-4度,夜里睡觉还要盖被子。老汤总会在寂静的夜里醒来,打着手电筒,独自夜巡农场,去看刚进场的小鸡仔、蓄水池和育苗棚,巡查周围有没有野生动物。
经过一茬一茬的试验,老汤的蔬菜水果收获了,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听朋友们说他农场里的蔬菜水果真好吃,一如听爱羽客们说最喜欢到他的球馆来拼杀几场。
农场上,农妇们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挥汗如雨地一边拔草一边聊天,聊到开心处,一起大笑起来,几人直起腰来,擦擦汗,又去水龙头上用手捧了自来水喝。
老汤看着这些淳朴的农民,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情景,40年前,他也在田里干农活,可他没有这么开心,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累得生无可恋。
远在加拿大留学的女儿发来信息,祝老汤父亲节快乐,他才想起又是一年父亲节了。
他有点伤感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算起来,他已经过了30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了,时常梦见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在梦里,父亲有时在农村老家,有时似乎就在现在的农场,问他怎么到了这里。
是啊,怎么到了这里?
老汤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19年前,在他踏进坦桑尼亚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喜欢上了这片土地,其间虽然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他还是留了下来。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早起的Chapati和Uji,习惯了旱雨两季的交替。
当初走投无路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和这片大陆结下不解之缘。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一直记得母亲说的那句“离开农村,就不用这么累了”,也去过了不同的城市,可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土地上。
喝完了卡布奇诺和红茶,窗外已是夜幕降临,街头也亮起了万家灯火。老汤走出咖啡厅,发动车子上了路。
他知道,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阑珊处,也有一个角落,如今被他叫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