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窗

爷爷将身子探出楼道的小窗口,低着头东望望,西张张,寻找着在路上行走的可靠之人。

“爸,天还有点冷,你站这里做什么?”妈妈在楼梯脚下经过。

“做什么?我有什么好做的?站着看看呗!”爷爷回过头,答得没好声气,胡子上粘的米粒一颤一颤的。

妈妈讪讪地走开了,他又把头探出窗外。

我的爷爷,身材瘦高,剃着光头,夏天里,穿着白色的对襟粗布短衫,黑色粗布便裤,冬天里,一身斜襟深色棉袍,厚棉鞋鞋面泛着油光,围着藏青的粗布围裙,双手捂着个铜火炉,总是笼在围裙底下。我曾非常担心炭火会冒出来烧了衣服,但从没发生过此类事情。

爷爷卖过缸。

那时他和几个村里人一起,挑着大缸小缸,带着冷饭团,翻山越岭,走村穿巷,沿路卖过去。碰到有买家,他总先把生意让给别人,别人感激他,卖完了自己的也不空着肩膀,主动替爷爷挑担子,卖完的人多了,便轮流替爷爷挑。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关系非常融洽,从未发生过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爷爷的缸总留到最后,作为唯一的卖主,就容不得买方讨价还价了,一口价,干脆得很,所以,总能卖个较好的价钱,但其他伙伴也没有意见,觉得那么理所当然。下回,他们还是愿意跟爷爷一起干。

“你们爷爷,聪明得很呐!”爸爸说,带着自豪。

“哼,你们爷爷啊,就只顾着自己,从来不替家里人着想!”妈妈斜了爸爸一眼,又开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那时举国困难,家家都缺粮食,妈妈为了细水长流,就煮粥给大家吃。可爷爷是吃面都不喝汤的人,喝了一顿粥就冒火了:“啊!天天煮粥,就你家山上水多啊!”

我外婆家在百里之外的山上。听到这话,我妈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想起前两天给爷爷煮了两个鸡蛋,爷爷只顾自己吃得香,全然不顾我大哥在旁边吞着口水眼巴巴看着的可怜模样,我妈忍不住侧到一旁抹起眼泪。爷爷才不管呢,撂下筷子,自己去外面买烧饼吃,吃了烧饼,连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都忘记了。

渐渐地,爷爷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挑缸去卖了,就去附近的集市上赶赶集,卖些小东西。

他的货全放在两个带盖子的箩筐里,有集市的早上,他会早早地挑起箩筐,再拿起一条小板凳架在扁担上,晃悠悠地出门,清晨的阳光把他长长的影子照得愈发的长,长到他走出很远了,影子还倚在门框上……

我们都爱偷偷地翻爷爷的箩筐,一是好奇,二是找吃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卖菜籽,青菜籽乌菜籽,油菜籽豇豆籽……包成一个个纸包,我们也分辨不出来,反正也没兴趣。有时箩筐里会装着本地的时令水果,如梨、枇杷、柿子什么的,最喜欢的是找到柿饼啊冰糖之类的。

我们爬上凳子,把手伸进放在谷仓顶的筐里,摸出好吃的。要是爷爷发现东西少了,会自言自语:“咦,怎么东西少了?”但从来没发火,也从没把我们找去质问或责骂。

可是有几次,散集后爷爷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别人送回家的,说是他在集市上转来转去,两眼茫然,找不到回村的路,被熟人看到,就送他回家。

妈妈害怕了,不让爷爷再去赶集,可爷爷哪里闲得住,集市上人来人往,叽叽喳喳,坐在板凳上眯着眼睛也舒坦哪,执意要继续赶集,妈妈执意不让,说要是人又走丢了,可怎么跟在外地工作的爸爸交待?

爷爷被软禁了,尽管他很恼火,但也只能恼火。

爷爷在窗口望啊望,终于望到一位救兵。

“嗨,嗨!礼金!站住站住!”又要引起楼下人注意,又不能让儿媳妇听到,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总算,那人站住了。

“你等一下,”爷爷迅速把事先准备好的箩筐递出窗外,“来,接住,帮我看一下!”

礼金觉得莫名其妙,可没等他发问,人已从窗口闪开了,他也只好按照吩咐看着两个箩筐和一根扁担。

爷爷拍拍衣襟,笑吟吟地走下楼,碰到妈妈,和气地说:“我到前院走走。”说罢笼着袖子不慌不忙地出了家门。

妈妈一脸纳闷地怔在门口,不知爷爷为何突然间又变得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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