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蒲公英-19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抗拒接电话,特别是晚上下班后,突如其来的各种铃声能吓我一跳。然而即使在睡眠时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令我爬起来看手机,生怕自己错过任何工作信息。

今晚的这一场高烧反倒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睡去,那种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给了我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再去理会那吱吱作响的手机。不过难能可贵的“享受”,总是要索取额外代价的。每次发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灌了铁浆,而灵魂又像是被充了氮气。于是不管我坐着还是躺着,我的身体都不住地往下沉,而灵魂却似青烟飘然体外。在退烧前,灵与肉两者之间的角逐就像是一场拔河世界杯,而且是决赛,势必要分出你死我活。然而最痛苦的是,铅铸的身体跟充气的灵魂在后脑脖打了个结,无论它们如何剧烈地拉扯,就是松不开。我想这大概就是高热令我眩晕的主要原因吧,它的振幅让我心烦恶心,甚至头痛呕吐,更让我分不清南北东西。

于是我不停地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老海,我梦到了老家那个被大火烧毁的牛棚,那堵余焰未湮的墙头还在冒烟,我以老海少年时的模样蹲在墙头下面哭泣。那时候老海一家还没有搬过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老海。

浑浑噩噩间我辗转难眠,更是心烦意乱。迫不得已我抹黑逃到客厅,终于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好不容易睡意渐浓,忽然就有一道亮光在黑暗中撬开我的眼皮。条件反射让我的眼睛飞蛾扑火般向光源望去,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夜有所梦把一个大活人给梦出来也算是奇绝了——光源尽头,老海站在敞开的冰箱前面,边扒拉边说:“林微夫,你这冰箱比我的钱包都干净。”说完他便回过头来冲着我笑,冰箱的灯打在他身上,衬托出他的剪影光芒万丈,犹如耶稣临世。

“你,你......”我本想说你怎么出来了,我记得老海的刑期应该还没满,但是因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说不出话来,像是个应激障碍的结巴。我边哼唧边想从沙发上爬起来,却发现身下的沙发似乎变成了一根置身湍流的滚木,只要我稍稍用力它就在原地打滚,连带着我也在溪莽中跌跌沉沉。

多次尝试爬起未果后,我感到很挫败。于是我干脆整个人贴在沙发上,这才稳住了重心,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老海很干脆地跳到对面的躺椅上,双手枕着头,双脚则是交叉架在茶几上,说:“我在里面表现还可以,所以给减刑了。”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哎,还是外面的空气比较好。”

“怎么出来也没通知我.....们?”在说“我们”两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楚姜和蒋小米,心头一愣,“我们好去迎接你的凯旋归来啊!”

老海没有回答,头滴溜溜地四下望了望,啧啧道:“你这房子是怎么装修的,连一张画都没有。”

我心头一松,说:“这不是等你来画嘛,对了,说起来你小子还欠我一张画呢。”

“你的画我早就画好了。”老海漫不经心地说。

“啊,在哪儿,快给我看看。”事实上,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老海欠着我一张画的事情了,然而此刻却非常期待。

“我藏起来了,你已经不需要了。”老海盯着我的眼睛说。

“不,我很需要。”

“不,你不需要。”老海毋庸置疑地说。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要?”我有些生气,可能是因为一直不能从沙发上爬起来。

老海不理会我,径直站了起来,说:“我要走了。”

“什么意思?”我仍在沙发上像是在漂流般左摇右晃,“你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去我该去的地方。”

“不是,你等会儿?”我急了,“什么叫‘该去’的地方?”

老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冲我挥了挥左手,说:“再见。”然后就消失在门后。

我开始没来由地怨恨老海,恨他一走了之相当自私。然而自私的人是我。我希望老海留下来,只不过是为了他能帮我完成我不敢去追寻的梦想。我想追过去,却发现自己开始往下掉,仿佛沙发变成了无底洞,要将我拉向万丈深渊。

是夜,昏沉。

闹钟铃声开始响起,一遍又一遍,突如其来又絮絮叨叨。电话铃声也不甘示弱,找准机会就来踩上几脚,生怕失了先机。我默不作声,任由他们聒噪。几番试探,他们终于失去耐心,双双卸下伪装,就像是争相打小报告的小太监,邀功似的满世界说我坏话,声音尖锐到令人发指。我其实早就听到了,他们敲锣打鼓,高喊着:“你迟到了你完了你迟到了你完了......”然而我不想起床,或者说我很不想去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愤怒值就要漫过忍耐的阈值了,便寻声去摸手机。这时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回了房间的床上,而且运气不错,一把就抓住了正在往床面第三象限逃跑的手机。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那只可恶的手机居然还在高声尖叫,像是只发了疯的老鼠,在我手中不停地挣扎。我一阵烦躁,胡乱地用拇指划着屏幕,想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却不想接通了电话,还点开了免提。

“哟,我们的小赵终于赏脸接咱电话啦,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啊!”电话那头传来刘经理的声音。他说他很高兴,可是他的语气一点也让人开心不起来。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方的时间,果然,已经是中午十点十七分了。而且,刘经理依然没有叫对我的名字。

“刘总,我说过了,我姓林,叫林微夫,请你记住。”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有些生气。

“年轻人不要太狂,你叫什么不是说出来的,是要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做人就要态度端正,要有态度,态度,attitude,A-T-T-”瞧瞧这话说的,我忽然想到老海关于刘经理“屁话”的言论,再想到老海匆匆而别,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掐了。

不管态度端不端正,这回总该很有态度了。得,这个月算是白忙活了,反正工资也不多,就当是辞职信吧。我想只要我肯放下脸面去跟刘总道歉,然后再请我们经理帮我说说好话,这份工作还是能保住的。可是已经够了。之前我也想过要辞职,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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