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号院

   

01

那年,父亲的家信换了熟悉的地址,信封上落款是大港油田三号院。我揣测,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 想象里,把这个院和自家的院子相比较。三号院,一下子丰盈了一个少年的世界,因为父亲在信中说,他调到了新单位,让我做做准备,参加油田技校的招生考试。

回想起来,三号院和我几乎是前后脚来到这个世上,六四年以前,三号院周围方圆几十里,尽是荒无人烟的盐碱滩涂,我在这个世上也是虚无。接下来,我们各自生长着,三号院在这片土地上蓬勃发展,逐渐成为油田的中枢,我在千里之遥的乡下,懵懵懂懂地前行。两条背向而行的直线,没有想到,缘于我的掉转方向,瞬间交汇到了一起,然后一并前行。

我与三号院之间的一沓剪影,不仅仅是属于我自己,也应是属于一代间或几代石油人的剪影。

三号院,我与她数次相离相近,不光是地理层面的,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中间透着一种宿命的味道,转眼已是三十多年的时光。在这期间,三号院与周边地区逐渐被成片的楼群连缀在一起,高耸的楼群模糊了以往的地界概念,成片的绿茵,淹没了随处可见的污水沟壑,取代了四处泛白的旷野。几条笔直宽阔的道路,缩短了周边的距离。曾经,我怀着各种心境从周围各个角度张望过她,张望的目光里浸着青春的懵懂,透着乍离乡村的土小子特有的自卑,涌动着单相思的萌动,充满着亟待放飞的青春梦想。

02

考期临近,父亲到天津站接我,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淹没于车水马龙之中,我惶恐得手足无措,父亲像牵孩童一样拉着我上车下车。等到了小刘庄,到处晃动着身着道道服的身影,父亲说这些人都是回三号院的。道道服是油田人的标志。这里,是三号院和市里联结的纽带,挤上开往油田的公交车,透过拥挤的人缝,望着车窗外的世界,楼房越来越少,道旁的树木、车辆也渐次少起来,到后来树完全不见了,望着见不到头的泛白的旷野。我萌生错觉,以为到了冬季。后来才明白,这是大港一年四季不变的景象。空旷的四周使人失了方向感,时间也仿佛止了下来,车轮碾压地面发出的声音,听起来虚无而缥缈。这时,三号院在我的脑海里等同于遥远,等同于荒凉。

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暮色苍茫,四周荒寂无比,路灯发着凄清的光,拖着疲惫地身躯,走进一个四围闭合的院子,无暇打量周遭的景物,来到父亲栖身的办公室,铮亮的日光灯白的刺眼,一路的拥挤颠簸劳累,早已口干舌燥,嗓子干渴得直冒烟,急寻到墙角的水桶,趴在桶沿就要咕嘟嘟地畅饮一通,一口入嘴,立马吐了出来,苦咸的味道涩在嘴里。父亲见状,无奈地摇摇头,似自言自语,慢慢就习惯了。我忍着干渴熬着,实在熬不住了,才捏着鼻子,勉强咽下这使人痛苦的第一口水。

夜深了,把办公室里的两张办公桌并在一起,铺上行李就成了我的睡床。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早早地被父亲叫起,赶紧把办公桌归位,打开窗子通风透气。为了不影响同事们工作,上班时间,父亲让我到外面转转,每天我选择不同的方向,走进旷野,转身,打量着身后这片红砖房。

每当夕阳西坠或夜幕四合,热闹一天的机关大院静下了来,凄切哀怨的曲调骤然响起,飘啊飘,飘向院子的各个方位。问父亲,那位叔叔怎么拉这样哀伤的曲子啊?父亲说,这是首叫“二泉映月”的二胡名曲,,作者瞎子阿炳,倾诉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思绪情感。听了此话,我静静听,这位叔叔肯定是想家了,用二胡表达着对遥远亲人的思念,打发着孤寂的时光。父亲说两地分居在油田很普遍,尤其是在一线单位,几乎是清一色的单身汉。

每天早中晚,各有半个小时的广播,随着广播声响起,从机关大院西南角那边,准时地传出一阵咔咔声,这有节奏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听着这悦耳的声响,心里想象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位姑娘,我固执地认定她是一位正值芳华的姑娘,奇怪,这声响中怎么隐隐约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忧伤。

终于望见了她,一袭倩影远远地,迎面而来,每行一步,都往一侧明显地倾斜一下,原来是个跛足的姑娘,和她打照面的时候,特有的自卑使我低下了头,用眼角偷偷觑了一眼,多么清秀典雅的面容,不知名的淡淡香味挤进鼻孔。她拎着饭盒慢慢地往播音间走去,呆望着她的背景,久久凝神,最终身影淹没在走廊尽头,只留下空寂的走廊,还有我一双灼热而怜悯的目光。

保卫处有位叔叔,经常开着挎斗摩托出门,有时带着同样来参加技校招生考试的儿子出去兜风,孩子的眼眸里溢着快乐的光芒。过了段时日,不见了叔叔的身影,也不见了那位幸福的孩子,原来是叔叔因公牺牲了。这世间咋就这么多的苦难,一个人的逝去,塌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堡垒。

在一个刚刚离开家乡少年眼里,感受着这个大院里,许多人忽视的孤寂与哀伤。

03

半年后,我上了技校,三号院这个机关大院,成了周末驻足的驿站,这样的情景延续不到一年,父亲调往油田刚接管不久的一个农场工作。三号院便疏远了我。在这片土地上,我仿佛成了弃儿。望着那熟悉无比的机关大院,凄切哀怨的二胡曲,一步一个倾颤的姑娘,摩托挎斗里那张稚嫩的笑脸,催动着我的泪腺。

转眼间,技校毕业被分配到油田的边陲。依稀记得,九月的早晨已有了凉意,天空湛蓝而高远,几朵棉絮状的白云懒散地挂在天际。油田大礼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等待分配的学生和家长们,旁边停着各个单位接人的解放卡车,扩音器里点着一个个名字,然后是一阵忙乱,一辆辆卡车攀上数目不等的孩子们后,扬长而去。当我爬上一辆卡车,三号院瞬间淹没在身后的尘埃中,随着兜起的风,我在想,三号院,我无言的朋友,从此咱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形如陌路了。

没有想到,短短三年后,三号院再一次容纳了我。在最南端的一个院落,眼前是空旷的盐碱地,院落里却是另一番风景——油田最高最新的楼房,一群洋溢着青春风采的年轻人,把这所院落填满了梦想,油田的最高学府,天大分校的学生,油田职工大学的学生,中师幼师的学生,在这里建造着心中的圣殿。

于此同时,油田两个村落相继建成,团结村与钻井村,楼区的命名体现了石油人多年的愿望,希望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是终生漂泊在外的石油人的梦想,而最能体现这个愿望的词就是“村”,体现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内涵,夹杂着鸡鸣犬吠的噪杂。这样,油田的两大村落诞生了,这两个名字的出现,使多少石油人的心“扑嗒”一声,落在了实地。

随后,油田各方面发生着巨变,尤其是人的观念的改变。机关食堂有了个人承包的一角,四川担担面的香味,引得人们三五好友同行而来,摆上一桌子的担担面碗,展开一场独特的吃面大赛,那往嘴里划拉发出的乐曲声,辣出一身热汗的尊容,不舍最后一滴汤汁的场景,多少年过去记忆犹新。招待所旁办起了“青年饭店”,这里成了学生们周末打牙祭的场所,更主要的是来此化解思家的愁肠。高高的电视转播塔,待业青年办的豆腐场,展现出油田人的物质文化生活走向丰富,走向多彩。

三年在知识的海洋中一番邀游,洗尽了生涩。三号院,当初,是你接纳了一个乡间自卑的少年;如今,是你锻造出一个成熟的青年。轻轻地挥手,不再作别,因为你已经融入了我的心里,从今以后,不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的温馨,带着幸福快乐的心情,把理想往油田更加偏远处漫射……悄悄的我走了,三号院永远驻留在心中。

04

岁月荏苒,光阴似箭。油田小区的建设日新月异,以人为本的理念,使得油田面貌趋向城市化。首先西苑小区创出全国知名的牌子,接着一个个小区连缀起来,三号院成了这些小区的核心,再也看不到裸露的盐碱滩,而习惯于原来地名的人们多少有些不习惯,不管习惯与否,反正如今是无法确认三号院的具体分界了,如今,一个个地名充满着幸福的色彩,北安、怡然、祥和、幸福里、彩虹里等多么温馨,多么美好。楼群在变,街道在变,厂区在变,人的精神面貌也在变。油区成了美丽的油城,街道变宽了,楼变高了,再也不见了道道服,人们的着装异彩纷呈,不见了昔日的白色盐碱,到处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碧水蓝天,风景如画。当我再次来到你的身旁,温馨的小区,就是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清晨,悠闲地漫步下楼,或自驾,或登上舒适准时的班车,奔向油田各个方位的工作场所。

三号院,对于油田的每一个人都不再遥远。

05

曾经,我躺在闷热的帐篷里望着星空;曾经,我从旷野里一座潮湿的砖房呆望着窗外;曾经,油田的先辈们栖身于干打垒里畅想,一次次的曾经,心海里都会闪过三号院这个符号,如今,望着繁花似锦的景色,不是梦中,胜似梦中,却寻不到三号院这个确切的地域。

油田有了明显的四季,春有妖娆的桃花,初夏飘着槐花的馨香,夏被浓荫遮蔽,那透着冷香的秋菊一直绽放到深秋,冬夜,透过斑驳的树梢,仰望如银的皎月,那高楼顶上闪烁的彩灯,与天空的群星比着争辉。在这一次次的凝望中,我猛地意识到,三号院,始终在我身边,时而透着朦胧的温馨,时而给与亮透的希望。

(注:本文作者为我的好友金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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