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金瓶梅》:人间不值得

《金瓶梅》是一部死亡之书,绝望之书。《秋水堂点评金瓶梅》里说《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

作为这样一部70万字角色众多的小说,该从哪里说起呢。就从人们普遍关注的色情部分开始吧,算是破个题。

《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分为三种一种是洗洗睡的,我称之为清宫戏类型。一种是擦边球类型,有一点并不多再多就不能过审的那种。最后一种就是内容不可描述的类型。重点集中在西门庆和潘金莲以及情人王六儿身上。

每种类型各占三分一穿插描写,书中写性也不是为了写性而是出于塑造人物性格推进剧情发展的需要。在里面除了西门庆所有的女性根据需求可以分为三类:吴月娘和孟玉楼对性可有可无,特别是吴月娘就是为了生孩子。潘金莲和庞春梅沉迷肉欲无法自拔,基于我对春梅这个角色理解我觉得前后矛盾比较大往后又详细的说。第三类就是西门庆的情人系统,除了林太太其他的所有女人都是为了生存而和他发生关系的可怜之人。第三类以王六儿戏份最多是作者用心的一个人物。

满足了吃瓜群众的好奇心说一下书的整体结构,大致脉络和人物关系。整本书前八十回的剧情都围绕着主人公西门庆向前推进,写了从他遇到潘金莲到因潘金莲而死总共七年间的故事。后二十回围绕着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和丫头春梅展开,至西门庆的儿子孝哥出家,下人玳安改名西门安继承了他的家产完结。

人物关系以西门庆为中心围绕着官场、生意、情场和朋友圈展开,对了他还有个女儿西门大姐有个女婿陈敬济。官场主要是蔡太师为他护航不过他总是在身后西门庆能说上话的是他的管家。生意上主要是几个伙计其他的都不重要比较重要的是韩道国,因为他老婆是西门庆情人的关系,他的戏份不少。最后是家里下人男的主要记住玳安就可以了。西门庆家有三个安玳安、来安、平安还有姓来的来旺、来贲、来兴什么的其中以玳安最为重要。女的因为庞春梅是女主所以记住小玉就可以了,她是吴月娘的丫头聪明灵动有慈悲心给人印象深刻。

朋友圈主要人物就一个应伯爵,虽然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但主要戏份都在他身上。他的角色是个中介游走于各大势力之间赚取差价过活。《秋水堂点评金瓶梅》里说他是因为能说会道才得到了西门庆的喜欢,其实不是的。他有他独特的其他人给不了西门庆的价值,西门庆要找个什么人做帮手都会找他介绍。其次才是他的口才,这也是他的行业特性所决定的哪有中介不是能说会道的。我们常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往往如水的交情淡着淡着就没了。反倒是一起吃喝嫖赌的小人之交能够长久。在应伯爵和西门庆身上我们能够清晰的看到这条规律:对彼此有用才是维系友情最佳的方式。这有用倒也不是功利的算计而是融入彼此的圈层互相需要也互相成就。(本来也为应伯爵安排了专门的一节,但碍于篇幅就去掉了)。

情场排第一位的当然是老婆。正妻吴月娘典型的儒家妇女的形象比较不儒家的是爱求神拜佛和农村老太太一样爱搞迷信。剩下的都是妾二房李娇儿妓女出身。三房孙雪娥下人出身。她俩一样没什么戏份,地位呢也比较卑微既不像吴月娘有正妻的地位和权威也不如孟玉楼和李瓶儿有钱,更加不如潘金莲善于讨西门庆喜欢。四房孟玉楼。孟玉楼是西门庆老婆里唯一结局圆满的人估计和她局外人式的性格有关。要讨论作者的价值观她是绕不过去的一环而且有典型的象征意义。五房和六房是女主潘金莲、李瓶儿她们的故事后文都有重点介绍。

情场的第二个圈子是老婆的丫头如庞春梅是潘金莲的丫头、下人的老婆如来旺的老婆、来贲的老婆等。以及一些歌妓前期主要是李桂姐后期是郑爱月。最值得一提的是寡妇林太太。除了林太太和西门庆身份地位对等外其他的都是依附西门庆讨生活的可怜人(林太太和西门庆的故事是本文的彩蛋)。

我想在这里提一下庞春梅这个角色,春梅是《金瓶梅》里唯一一个有尊严意识的人。在《金瓶梅》里所有的人都在为活着而活着人生是灰色的,只有她觉得活着应该有个态度。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自尊自爱是在男主西门庆和其他所有角色里都没有的。

按情节设定春梅是潘金莲二号,这主要是碍于《金瓶梅》取自《水浒传》潘金莲被武松杀死这个基本点不能改,欲望尽头是死亡这个主题就由春梅代为完成。

我为春梅感到委屈。她本来应该有更好更合理的结局。她的死亡方式和她的个性不符,金梅在前八十回并没有表现出肉欲的一面。总的来说我觉得春梅是一个为情节需要而牺牲了的角色,作者牺牲了这样一个有灵魂的人物来迁就情节发展实在是让人感到惋惜。

天空的高度能被测量,地心的距离能被计算那人心的欲望有没有尽头?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一起来看看吧

据说潘金莲是中国古典小说里唯一一个有情欲的女人。对比《水浒传》《金瓶梅》改写了潘金莲的出身,淡化了武大郎捉奸的道德意义。吴月娘第一次见到潘金莲的时候自愧不如的说到“难怪我那强人会爱上她”。在书里她是李瓶儿的反面,占有欲极强巴不得西门庆时刻围绕着自己转。有一次到吴月娘的房间里去叫西门庆,潘金莲如此僭越吴月娘和她闹了一场。

她为人刻薄、爱计较得理不饶人,李瓶儿的儿子被她养的猫吓死后李瓶儿也被她气得病情加重死了。偶尔在让读者讨厌开始觉得讨厌这个角色的时候,作者让她也表现出了不亚于孟玉楼的同情心。有次有个磨镜子的老头在给潘金莲和孟玉楼磨完镜子后流下了眼泪不愿离去,问后得知他老婆被儿子气病了想吃腊肉老头觉得自己没本事给她弄因而流泪。闻言孟玉楼马上让人给他拿腊肉,潘金莲也给他二升小米和两个酱瓜。

潘金莲对感情充满少女式的天真,她喜欢武松或许强壮能给她某种安全感。临死之前还期待着武松能够娶自己,听到武松要娶自己自言自语道“我这段姻缘最终还是在他手里”她还催促武松“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全然忘了她杀了武松的哥哥而武松也不是西门庆。

她性欲旺盛和小厮鬼混勾搭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我想对她欲望最好的证明是在西门庆连续几天征战之后,潘金莲为了满足性欲不管不顾的喂他吃多了春药导致了西门庆一病不起。

西门庆病倒后处于迷糊状态,她依然爬到床上榨干了西门庆最后一丝生命力,将他送入鬼门关。西门庆死后她和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胡天胡地最后事情败露被吴月娘赶出家门。

潘金莲的情欲表现得很露骨同时充满了破坏力,在一个儒家价值观最强盛的时代里,作者能客观冷静的写下这样一个女人实属难得。最终她穿上红色的嫁衣,被武松的刀取出心脏砍下头颅……似乎证明了欲望有多强烈死亡就有多残酷。

潘金莲和西门庆在三观上也高度一致,西门庆觉得花钱就能买通神佛,潘金莲呢不信命运。西门庆捐钱建寺庙吴月娘趁机劝他贪财好色的事少做几件为孩子积德。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女人们多次算命,只有潘金莲不信她说“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潘金莲最终没有在欲望这条路上走完就被武松杀了,不过作者为她安排了替身替。春梅纵欲过度赤身裸体的死在了男伴的身上,假如不是武松中断了潘金莲的欲望之路这本该是作者为她安排的结局。

是不是好奇不是说好了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是欲望的化身吗,怎么光说潘金莲不说西门庆。不急,对西门庆而言他更重要的任务是证明人生的悲剧在于无法自我觉悟。也就是作为男主作者拔高了西门庆身上的意象,不再让他像潘金莲那样纯粹的把欲望表现出来即可,他的欲望之路作者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他本来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

正式开始说西门庆,假如潘金莲作为欲望的化身由于题材取自《水浒传》的限制作者无法更改潘金莲的死法而安排替身的话,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则是一个低配版的西门庆。他的作用是二次证明和强化人无法通过自我觉悟而获得救赎的主题。后文会加上陈敬济的故事,以便把作者所要表达的东西表达的更加清晰一些。

书中写得最好的部分是对西门庆死亡的铺陈,西门庆的人生悲剧通过李瓶儿的痴情作为中介呈现。先介绍一下西门庆:在《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有经商头脑善于捕捉商机,有金融头脑觉得钱就应该流动起来才有价值。他爹只给它留了一个药铺但他死去时家业已经扩充到当铺、食盐、布匹纺织和销售行业中。是个好老板对下人和员工除工资外过年过节都有礼物和真金白银的赏赐。和别人合伙开店按出资比例利润分配合理,自己五分、合伙人三分其余的给三个伙计均分(伙计不用出钱,出工就行)。他的成功当然也离不开官商勾结,但世道就是那样一个世道真不好指责他什么。

西门庆的官是花钱买来的,断案在没有人情世故牵扯的时候也还算公平公正,当有利益纠葛和人情世故牵扯后就变了。我常常想我们真的喜欢人情社会吗?

西门庆多情的同时也深情。李瓶儿死之前请了道士来家里,道士说李瓶儿触犯了上天救不得了,家人不要往她房间里去免得犯忌讳。作者写到: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

李瓶儿命悬一线还在为西门庆考虑,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知道《金瓶梅》或者听说过《金瓶梅》的人都知道西门庆是贪欲丧命的,所以当西门庆问胡僧买春药时便猜到他肯定会死在这上面。大多数人只猜到他的死和春药有关却没猜到他是那样死的。对西门庆之死的铺陈从第49回开始到第79回整整用了30回的回目,其中穿插了丧子和丧妻之痛。

西门庆第一次说自己不舒服是说在第67回和应伯爵聊天无意中说自己最近腰酸背痛,当时应伯爵的反应像极了我们平时反应觉得没啥事。但读者知道西门庆的生命在渐渐的走向死亡。他在死之前的两天内连续和不同的情人喝酒睡觉,最后回到家中已经没了力气加之酒醉被欲火焚身的潘金莲贯多了春药一病不起。

上天或许在不经意间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次悔过的机会,只要你愿意悔过抓住机会上天愿意原谅你的过错,对西门庆和他女婿陈敬业济来说机会真的很明显。前文说西门庆的主题是通过李瓶儿作为中介呈现,李瓶儿死之前苦口婆心的劝西门庆保重身体,不要在外面玩太晚早点回家。西门庆为李瓶儿大哭,为她举办了隆重的丧礼,但他在李瓶儿的灵堂前就和李瓶儿的丫头睡了。他对李瓶儿的深情是真的,抗拒不了欲望的冲动也是真的。

往后西门庆又不止一次的梦到李瓶儿,李瓶儿告诉他她前夫在地狱把他告下了要来拿他。最后一是西门庆升官去京城谢恩的时候李瓶儿说她已经找到了居住的地方,不日就要去了以后就不能来看西门庆嘱咐到: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西门庆转头就忘了李瓶儿的叮嘱和下人鬼混在一起。

我在此处读出了作者的无奈,作者对人性的失望对人不能自我觉悟的悲痛展露无疑。李瓶儿就是西门庆生命中的一盏明灯,活着的时候她用爱滋润这个男人,死了用灵魂穿越人鬼的界限为他示警。西门庆的不可救药彻底的被坐实。

李瓶儿是书中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她印证了那句话爱情真的会死人。算命的婆子说她: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她本是西门庆结义兄弟花子虚的老婆,家财颇丰银子就不说了最值得炫耀的是她那一百颗西洋大珍珠。她对西门庆一往情深“你就是医奴的药,一经你手,让人白天黑夜忘不了你。”

似乎除了西门庆她真的是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留给读者的只有一个贤妻形象以及她对西门庆的深情,超越古今感动着一个个读《金瓶梅》的人。(我真想为李瓶儿单独写一节可惜没写好,只好将她的故事穿插在西门庆的故事中了。)

西门庆出门在街上还亲眼见到了李瓶儿说的那个转世的家。他或许还想起了道士为李瓶儿批命书“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李瓶儿的深情不能唤醒这个男人,灵异事件不能激起他内心对死亡的敬畏感。他选择沉沦在肉欲里无法自拔……终于死在了欲望的海洋里。

佛家常说苦海无边。《金瓶梅》最漂亮的三位女人并未出现在西门庆的情人名单上,其中一位是王三官的老婆,他只是听歌妓说的如何如何漂亮。第二位楚云,是别人买来孝敬他的还没到他就死了。书里写她“说不尽生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

第三位是何千户的太太,一开始他听老婆说何太太如何漂亮的时候西门庆一副什么漂亮的女人我没见过以为也就那样。后来何太太来他们家做客,西门庆见她走了追了出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流了一地的口水。那时西门庆离死亡只有几天时间了。书里写她: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西门庆不见则已,一则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


说完西门庆说一说他的女婿陈敬济也就是低配版的西门庆。陈敬济他本来是个官二代后来父母犯了事来到西门庆家避难,西门庆活着之前他就和潘金莲勾搭上了,西门庆死后他更是和潘金莲胡天胡地。最终事情败露被吴月娘赶了出去,潘金莲被王婆领去发卖。

陈敬济老爹都死了他还没心没肺的想着骗母亲的钱去买潘金莲回来成亲,可惜晚了一步被武松买走并杀了。母亲给他三千两银子去做生意,他识人不明把忠心耿耿的伙计给赶走用了奸滑之人被骗,生意失败母亲也给他气死了。他无意中拾到孟玉楼的簪子,用簪子去诓骗孟玉楼不料反被孟玉楼设局拖进官府一顿好打。西门大姐被他毒打后上吊自杀了,家里仅仅剩下的房子也卖了沦落为乞丐在街头讨生活。

西门庆在欲望的顶点之前遇到的那个人是李瓶儿,西门庆用行动证明了人想要自我觉悟是有多难。现在轮到陈敬济了,他也遇到了人生的恩人。这段故事不长读原文更能理解长者的仁慈和陈敬济的不可救药所以我就原文复制如下: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

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

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

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

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

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

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

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

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

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

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

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

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

  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

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

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

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

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

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

陈敬济去到道道观,没多久就和别人打闹到了衙门,幸好得到了春梅的帮助,脱身后春梅帮他娶了老婆给他银子开酒楼。最后他死于春梅府中一个公职人员刀下,因为他和春梅合谋要陷害人家不料对方在窗外听的明明白白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什么也不说了吧,一切尽在不言中。

《金瓶梅》里的第二种人生

寿命长短问题一直是困惑人类的不解之谜,在一个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的时代也有人能够活到八九十岁,在古代人们总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答案各种各样从信上帝到做好事但没有一个是真正能够完美的解释这个问题。天意自古高难问但一本书里作者让什么人生什么人死代表了作者的价值取向。

《金瓶梅》里孟玉楼和王六儿是作者笔下的一条暗线,代表了理性的无欲望或者没有被欲望绑架的一类。孟玉楼戏份不太多要想从她的戏份里解读出什么还真的是挺困难的,不过有两个字比较合适:理性。她不像李瓶儿那样痴情也不像潘金莲沦为欲望的傀儡,一句话处事有原则待人有分寸。

王六儿的结局堪称对中国传统价值观彻底的颠覆,张竹坡点评《金瓶梅》的时候面对这个人物最终的结局一个字也没有说。这么重要的地方沉默了,到底是什么让他无法下笔了呢。

王六儿一家三口是武大郎一家的镜像,不知道作者想通过两家的对比呈现什么但有两点是确定的。第一解构武松的英雄形象。第二在作者看来,把身体当做谋生手段纯功利的看待性,比潘金莲沉迷其中要好。估计还有第三就是武大郎和王六儿的老公韩道国之间的对比,但我觉得不是很站得住脚。试想当西门庆和你老婆睡觉的时候,你是选择像武大郎一样去捉奸,还是选择像韩道国一样,主动给西门庆铺好床单自己出去睡,这是一个开放的价值观选择问题。对这个问题我选择像张竹坡一样装死,韩道国最后病死了也不算善终,所以个人还是对此持保留态度。

先说第一点解构武松的英雄形象。事情是这样的,武松杀潘金莲和王婆现场在那个血腥的场面下,侄女迎儿吓傻了说“叔叔我怕。”武松回答“我管不了你了。”转身跳入王婆家打包好金银细软上梁山去了。

不管侄女却有时间打包金银细软,武松在《金瓶梅》里失去了作为人该有的温度。对比之下金兵打过来后,韩二遇到兵荒马乱中和父母失散的侄女,俩人抱头痛哭过后韩二陪着侄女一起去找哥嫂。韩二是什么人呀一小流氓,整天想着勾搭嫂子的货,他把侄女卖了换钱花看起来才是正常的。流氓的温情把武松冷血衬托的格外明显。

第二王六儿作为潘金莲的镜像和潘金莲对比她是一个把性纯功利化的人物,潘金莲的欲望强烈被欲望绑架。两个对待性的不同选择决定了两者不同的命运,其中彼此的丈夫也起到了关键作用。王六儿和丈夫天生一对三观极其搭,有次他们在家里宴请西门庆他对老婆说晚上我出去睡……

西门庆死后被欲望绑架的潘金莲和陈敬济胡天胡地,王六儿和丈夫带上用西门庆货物卖的一千两银子去京城找女儿了。当时丈夫觉得西门庆对自己还不错,要不把银子送一半给吴月娘自己留一半不然恐怕有违天理。王六儿说出了那句震惊四座的话“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嘞。”

金兵打过来后王六儿一家离开京城回到临清,她勾搭上了一个商人和商人回家去了。韩道国和商人相继病死,她嫁给小叔韩二继承了商人的家产结局堪称圆满。

正文就算完结了,后边说两个不能不说的问题以及一个彩蛋让大家看一看明朝人偷情的情景,感受一下明末那个欲望高涨如今天的社会。

隐藏在暗地里的权力游戏:本书最让人觉得诧异的地方是西门庆的权力之路,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平心而论似乎暴露出了作者对京城权力场的陌生。西门庆给蔡京送礼得了一个副提刑的官职这本来没什么但他后来的两次进京都有点暴露作者写作水平的味道。

西门庆在书里一共去过两次京城,第一次是给蔡太师祝寿。蔡太师见了他的礼物贼开心,还收他做干儿子。第二次则是升职后奉旨进京见皇帝谢恩。说是面见皇帝谢恩其实就是远远的看了一眼。

两次都有不合情理的地方。第一次疑点在一:西门庆的论地位太低见不着蔡太师。二:论财富太少不够格。当朝宰相的生日怎么着也得全国首富榜前十才有资格见一面,而且呢西门庆送一堆衣服和两千两银子太师居然很开心当面收了西门庆做干儿子。衣服值多少钱不知道但想让太师开心至少在数量不变的情况下银子得换成金子。不过礼物的分量倒是和西门庆的身家相吻合,太师开心之余还收了西门庆做干儿子。

第二次进京升职后入京见驾谢恩,按规矩其实是写个奏章谢恩就完事了又不是什么大官。

第一次见蔡京我没搞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后来见了皇帝再看到蔡京对皇帝那恭维的嘴脸我立刻就明白了(也有过度解读的可能性哈,写在这里大家参考)。是啊!那是天子、是大地的主人、是人间万物朝拜的对象、是不落星辰、是春夏秋冬不变色、是神佛都要避让的如来金身。西门庆不怕得罪神佛,但皇帝是他永远也得罪不起的对象。在皇权面前所有人都显得渺小就如西门庆在蔡京面前一样,自他而下构成了一个权力金字塔结构只有塔尖的他享有自由和尊严。

在一个以权力为中心的世界里只有拥有权力你才拥有保护自己和伤害别人的能力,虽然西门庆没有用手中的权力做什么好事,不过西门庆死后看吴月娘对官府的态度和遭遇就知道平民百姓真的惹不起官家。作者觉得光写底层不够,他想把权力顶端的人也拉出来见见世面。

《金瓶梅》通过权力场,通过西门庆的眼睛让世人看到了人间荣耀的顶点的帝王。也通过西门庆的权力之路和死后的家庭遭遇告诉世人它不喜欢这样一个世界,但该怎么办它没有答案。作者对皇权政治的质疑可以在明末思想家那里可以找到呼应。看了几个版本的点评本,但他们都没往这方面想,没有看到西门庆见皇帝的象征意义实在是让人觉得惋惜。

《金瓶梅》为什么是奇书。

《金瓶梅》为什么被称为一部奇书,难道是因为色情描写吗?据说在明朝更加露骨的色情小说并不少见。我觉得《金瓶梅》最难得的地方是写出了人内心最诚挚的欲望。如西门庆的权力欲、潘金莲的肉欲、王六儿的生存欲。这些都是人类的动物本能,深深地刻在人类基因里的东西。明朝士大夫在圣贤书的教育下,回避欲望甚至丑化欲望,当《金瓶梅》这样一部欲望沸腾的人间之书,呈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所以他们说《金瓶梅》是奇书。

同时《金瓶梅》也是一部离经叛道的书,里面代表传统价值观的人物全都猥琐可鄙。以佛道为例和尚、道士一个个不好好修行情欲高涨,尼姑就知道以佛祖为生意诓骗钱财。西门庆一向对这些人没好感,他比较敬重的是读书人也就是儒家。作者通过写西门庆秘书的故事也把儒生的君子形象也给颠覆了,温秀才不但没有职业操守还好男童。

《金瓶梅》在两个纬度上呈现了真实,首先是描绘出了真实的人。它通过对人类动物本能的不厌其烦的描写,勾勒出人类最原始最底层的欲望。

其次是社会真实。一个由真实的人构成的社会必然是多元的,杂草和鲜花并存的社会,甚至在一个人身上也会鲜花和杂草并存。在这个纬度上我们再看《金瓶梅》那个善恶报应的大结局就有点无奈的感觉。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应该如何获得救赎呢,难道我们应该在欲海里看不到希望吗?在人间显然找不到解决之法,而且提供解决方案的儒释道都被作者按在地上摩擦了,不在具有提供终极答案的资格。

最终作者找了一个超越自然界之外又在人群之中的肉身成佛的高僧作为终极答案的提供者,显然也只有超越人间的存在者才有这个资格。

最后是彩蛋,这个故事让我觉得是发生在身边而不是遥远的明朝。

在本书所有的女人林太太是西门庆情人圈里唯一一个和他身份地位对等的女性。这俩人干净纯粹的就是馋对方身子,他们见面的场景也像极了现代互约的男女。林太太是官宦遗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高级贵妇。

先交代一下前因后果西门庆包养了一个相好叫李桂姐,李桂姐喜欢上了浪荡青年王三官,这王三官就是林太太的儿子。西门庆不满之下闹过两回,第二回就和李桂姐绝交了。西门庆找了另外一个歌妓郑爱月,郑爱月给西门庆出主意说“王三官有一个娘长得花容月貌、丰乳肥臀。丈夫死后因为寂寞难耐又苦于没有解救之法,上过几回吊都被救了下来。不如你睡了她妈妈为自己出气,日后那王三官的老婆也是你的。”

西门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叫来媒婆文嫂商量,文嫂一开始不敢后来答应试一试。恰巧王三官年纪轻轻一天吃喝嫖赌老妈也管不了他。王嫂就以这个为借口,说替林太太找个人,把和王三官玩的那帮狐朋狗友都拉去打一顿,好让王三官远离他们。

林太太说“这倒是好,可惜没这么个人呀”文嫂见机马上推荐了西门庆,你看文嫂是怎么说的:

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毬,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怜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见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 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较计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

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晚上西门庆来了

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边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杀,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

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

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

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襴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毴的菩萨。有诗为证: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后面的事就非文字可以描述的了。通过西门庆和林太太偷情的经过,可以看出西门庆对女人的一个特色。虽然有钱有权但对女人并不用强,不管是他的那些妾还是下人的老婆他全部都或明或暗的事先征得对方的同意才行动。事后西门庆也确实兑现承诺把和王三官在一起的人都拉去一顿好打,王三官还认了西门庆义父。

                        完结

你可能感兴趣的:(夜读《金瓶梅》:人间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