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观侯莹舞蹈剧场《坠入内在》

我一个人站在一组人像摄影作品前。墙上的面孔各异,却都有着投向不可知处的说不清的眼神。着金色胶衣的躯体诡异地拧动着。我莫名地不安,感到自己似乎被注视、被观察,尽管那躯体背朝我。无论是摄影作品还是舞者,本应是我的欣赏对象,可当四周无人,舞者离我那样近,我反而成了四肢僵硬、表情凝滞的展品。

特定场域的现代舞有种神秘的力量包裹。种种不定因素相互碰撞、组合,置身其中便是参与这场反应。侯莹舞蹈剧场的《坠入内在》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摄影展《文明:当代生活启示录》的特邀项目。观者不再舒坦地坐在剧场的座椅上,以固定的视角观看舞台上的一举一动,而是在场馆中流动,有更多主动的介入。无限多个可选择的角度、距离,站定或走动,舞动的呈现状态是不同的。就像雕塑拉奥孔,坐落在高大的展台上供人仰视时,他的痛苦主要体现在紧绷的肌肉上,他的面部并未显出明显的痛苦,与荷马史诗中极度痛苦而叫喊的拉奥孔差异很大。但通过从侧面拍摄的脸部特写(或者从那个角度)才能看出他过度扭曲的脖颈以及痛苦而多于痛苦的表情。

观看选择增加的同时也会增加限制。尽管入场人数被限制在40人,但在观看集中舞段时还是会略显拥挤,有时还需要踮脚。观看时也可能有人穿过,片刻遮挡视线。所以相比剧场似乎更难以沉浸。但这只是另一种观看状态罢了。每个观者都在制造干扰,同时也在汇聚能量。特定场域的表演艺术就是向制造这样一种效果,将艺术置入现实,将生活植入艺术。观者有的脚步匆匆,有的悠然独行;有的忙于拍照,有的凝神默想;有的为了挤到前面不介意与他人肢体接触,有的看到足够的空间才肯过去……小小的空间里,观众的行为影射了当今社会个体生活状态以及人与人关系的多种状貌,成为作品的一部分——作品本身所要反思的,亦是当代人众生相。

有一个展厅展出的都是实物,马原理以及依据马原理编写的现代汉语词典瞩目


起初进入时,舞者比较分散。我避开了人流,独自面对一个舞者和若干幅摄影作品。但那种不安将我驱赶。我混入人流。被裹挟,给人安全感。不远处一幅作品,整个画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人,色彩斑斓的,像幅点彩画法的油画。光影模糊处,人群在移动。像极了早高峰的北京地铁,人就像河流中的石子一般被裹挟而行。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这种精神裹挟更令人迷醉。文明的演进使我们控制世界的力量更强了,但每一个个体似乎更容易被左右。即使我们意识到了精神裹挟的危机,人却很难跳出这股洪流。就好像我明知吃一条脆脆鲨会让体重增加0.1千克,但我依然忍不住连吃五条,哪怕随之而来的罪恶感会很快掩盖吃它的快感。我时常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和自己斗争,又无时不在妥协。

在一组有关瘟疫的摄影作品前,一个舞者躺在地上,被暴力地四处拖拽,上肢随着惯性摆动。靠墙处的四位舞者戴着眼罩,面向被拽舞者站立。这一刻我被窥视的不安更强烈了,甚至感到自己在被审判。我有时就是戴眼罩者之一啊。对这个世界上遥远的某处发生的种种不幸,报纸上的恶性事件,广播中的伤亡人数,电视里的枪声,选择“心理上的”视而不见。本应想得更深的问题,早早弃了思路,自蒙双眼。就像舞者们的舞动,开始变得扭曲,后来他们离开了原本的位置,扭曲更加剧烈,却变成一种麻木放纵的“狂欢”。

演出允许拍照,于是终于有了自己拍的图


最后一个展区“下一章”里,发出了对明日的质问。舞者们被包裹在蓝色防护服里,双手重复着短促有力的动作,像是车间工人在操作机器。不,他们已经成为机器。后来他们似乎又变成医生,走到观者面前不过一尺距离,同样的动作,像在解剖人体。近距离带来的压迫感更强了,我感到自己彻底沦为“对象”,这次不是被观察,不是被审判而是被肢解。脑中蓦地冒出一个想法——当人从身体到心理被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剖析,当科学穷尽了所有存在,消灭了一切未知,人与世界不再有任何神秘感,人类还会有生存下去的欲望吗?

那么艺术穷尽所有可能,走向终结呢?(很久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音乐穷尽了所有音高和节奏的排列组合,舞蹈穷尽了身体的每一种姿态的排列组合。)

艺术家用镜头下的钢铁碎片和蠕动前行的胶衣发问,但未给出答案。

艺术向它自己提问,也向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提问,但它并不能给出答案。——卡罗·瓦尔塞吉


这一切汇成了当代生活的焦虑。我们设想着愈发强大却愈发渺小的人类,被愈发娱乐却愈发冷淡的生活磨损,最终被自己创造的文明奴役。演出结束走过最后的舞者跪姿爬行过的通道,沉浸在人类异化的担忧中,步履有些沉重。

但演后谈给了我希望。许多观者分享了自己的观后感。每个人看到的、感到的与想到的都那么不一样,而且都是我未曾想过的。是每个人过去的经历叠加造就了此刻的感受。我看不到一丁点人们被异化的倾向,也相信人的终极自我保护机制会留存心底的热流

侯莹的舞蹈语言似乎没有很多自己的特色。审美很先锋,但作品不曾故弄玄虚。大部分舞段可以被轻易地解读,却又有一定模糊性,容纳了多样的理解。讲真话,我并没有在作品中体验到文案中所写的哲学家弗朗瓦索·拉吕埃勒的“激进的内在性”,侯莹也丝毫未曾提到这个概念,这大概是制作人的想法罢。但它像一面镜子,照出每个观者个体的经验、性情与认知。出口处,一个舞者站在墙后伸出一只手,手中拿着前置模式录像的手机。观者顺次走过,在屏幕中看到了自己。就是那些冰冷的胶衣,半掩的冷峻的脸,逼着人审视自己,剥离那些黏着于身的保护层,像一棵白菜心一样赤裸。在这迷宫般的摄影展,无数的人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我们,让人无处逃遁。也无需逃遁。在艺术的领地,我们就是来观察体内化学反应的,哪怕是某种介于真实与梦幻之间的不适。

作品本身言语寥寥,却让观者心思重重。观看亦是创作的过程,观者在做自己的创作者。艺术不止于艺术,那么它的力量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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