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湘鹏|摧毁父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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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说好的未来生活是这样吗?

倒水的时候,我站在窗前看着家属院,几只麻雀,在冬天的小树和空地上跳上跳下,干白的冬青篱笆里有一只看着我的小猫,对面是60年代的建筑,到90年代修葺了外立面,从五层斜顶红砖建筑,改成了平顶的水泥与铝合金的外表。另外四幢是90年在原址上重建的,我还记得一群孩子被赶到马路对面,围观老楼倒塌在滚滚烟尘中。当时建起的新楼,再度变的老旧。和冬天的天空融为一体的灰色楼群,墙壁上贴着开锁的广告,被风吹坏的雨棚不再值得维修,旧电线和网线盒堆积如山,院子里活跃着几个买菜的老太太,中青年早已不见影踪,以前叫叫嚷嚷的小孩,也在阳光下消失了。梧桐树失去了小时候遮天蔽日的树冠,被截断的主干上枝桠交错,像个报废的机器。当我穿过树枝,仔细端详对面银色的铝合金窗时,才发现好几个灰蒙蒙的窗纱里都有正在盯视我的人。

我突然问母亲,对面楼里是不是有些没人住?

我们这个单元就有九家没人。

怎么这么多?

咱家东边这家,小儿子死了,大儿子把他妈接过去住了两年,也死了。西边这家走不成路了,儿子送去了养老院。他儿子两三天回来喂一次猫。三楼有两户也没人,一户去美国了,一户在浐何买了大房子。四楼也走了一家。五楼是傅永杰,植物人,离了婚,一个人在家,他两个哥换着来照顾他。

傅永杰是我小学同学。我没有去看过他。魏利涛呢?

魏利涛被放出来了没有,不知道,春节没看到他。他爸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他妈不行了,他妈前几年神经了,去年就没见过出门。

魏利涛是我小学最好的朋友,帮我揍过几个人,后来以贩养吸,到处借钱,有一次在院子门口在几个便衣面前吞了刀片,冒出一嘴血,还是被押上了金杯。

刘涛还可以。我说。

刘涛他娃考上了交大附中。人家娃学习可自觉,刘涛不在家,他妈也不咋管,娃学习好得很。

嗯,刘涛上学的时候不咋学,现在是学霸,每年都在考注册会计师。

我看到徐波的姐姐穿着一身棉睡衣从窗前走过,一只小贵妇从后面窜到她前面,“丁丁,过来。”小狗抬起眼看看她,又转过头跑开了。徐家是我们院里的名人。几年前,徐波喝酒回来,说是晚上两点半,叫不开门房,他就翻墙爬进二层宿舍楼。第二天凌晨4点一刻,清洁工出来扫地时,发现他在水泥地板上昏死过去。清洁工把他送到厂卫生所,再送到职工医院拍了片子,他断了三根肋骨,因为没钱被扔在走廊里。职工医院里走廊里很快挤满了黑道青年,商量着把他送到第四军医大学看病。徐波的父亲,徐鑫海,是家属院收水电费的主任,也是上一代黑道人物。他不让田刚田强田勇田兵四兄弟管这事,硬他把这些人轰走了。徐鑫海把徐波拉回家里,扔在床板上。过了三天,他叫了一辆金杯面包,连夜把他拉回洛阳老家,大家说他是在路上疼死的。胡家庙道上大约三百多人,给他凑了10万块钱,办了一场隆重的丧礼。丧礼第二天,十几个哥们去他家里,把他爸打了一顿。

徐鑫海老到我家收电费,父母对他非常客气。母亲在院里搞了个小摊卖烟卖汽水时,也需要徐鑫海某种默契。徐波死的那年春节,徐鑫海大年三十把欠的烟酒钱全结清了,还跟我们说,新年好!

我见过他挥舞台球杆一个人打四个人的场面,所以当时感觉很不平常。每个除夕夜都下雪,那一次特别大,徐鑫海撕开一包金丝猴,点着,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小摊,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昨天,一个老太婆叫住了我。“哎,你是淑珍家的老大吧?”

是的,阿姨。

那天我看你穿了个黑衣服,没敢认你。后来看你走来走去,我问你刘姨这个男孩是谁,她说是淑珍家的。

是啊,阿姨。

你回家看父母啊。

嗯,回来看看。

好啊,别着急走,多待几天。

不着急,阿姨。

她是傅永杰的母亲。

阿姨,我走了。

诶诶。你叫湘鹏?

是啊,阿姨,我叫湘鹏。

我快步走回家,不忍去面对荡然无存的过去,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曾经的生活,曾经的欢乐,曾经的价值,曾经的承诺,曾经的严肃活泼,有理想有道德。如今只剩下那些像蜥蜴一样静静待在洞口,望着空地上的幻影,失去了儿女的老人。

家属院里的同学们都不见了,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我是唯一个进进出出,穿着黑衣服的男孩,另一个人是刘涛,但他在杨凌工作,要到周五下午才能回来。我发现我是如此显眼,怪不得那些窗纱后面的人,看到我看他们时,悄悄地退出窗口,隐身起来。

我打电话给李政伯,约到附近的餐馆里吃点烤肉,李政伯叫来了周海平。我们点了啤酒、烤肉和涮肚。周海平落座就说,操!真他妈气人。

你怎么了?

再别提了。

有屁快放。

我就没办法跟家里人待在一块,你说好好吃吨饭,哎,我就说,中国人的坏习惯太多了。

我们碰了一下啤酒,他喝下一口:刚刚发生的,我,我媳妇,我妈,我爸在一块吃饭呢,我爸拿着筷子在汤里头涮来涮去,我就看不惯,这么多人,对不对,我说你别拿你的筷子在这儿涮了,好不好。你猜咋了,人家根本不理我,还在涮,你说我说啥,我啥也没说,对不对,我忍了。我想给你个面子,行,你涮了就涮了,下次能不能大家都退一步,下次你就别涮了行不行。卧槽,人家吃了一圈,又那筷子在汤里都倒来倒去,你加一下就走行不行。我就操了。

我们各捡了一支烤肉,在嘴边咬一口。

你知道我咋操了?你猜。

我没有操,我说,你加一下行不行,我给你示范一下,我就给他师范了一下,这是礼节对不对。人家就不搭理我。我直接站起,往汤里头吐了一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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