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直讲究的人,最后还是将就了

  我印象中的月姨,从来都是个很精致的人。在我妈上班那个厂里,不论大人小人,都是一身灰不溜秋,从年头穿到年尾,她呢,夏天穿各式好看的连衣裙,冬天大棉袄上面也系一条丝巾,一年四季高跟鞋,㖷嗒㖷嗒地走向化验室,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这个泥灰漫天的小厂,飘过一缕香味。

  我成天追在她屁股后面,月姨月姨地喊,每次她都笑着答应,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有点像赵薇。后来听我妈说起,那时候的月姨,才二十出头,高考落榜,本来能留在县城当个售货员什么的,临到头被关系户抢了先,正好厂里招工,她就过来了。

  我妈和月姨岗位离得挺近,一个是质检,一个是化验,两人没事就爱凑到一起,我妈说的我能懂,都是些家长里短,比如谁谁谁打牌又输多少,谁谁谁下月结婚又要随份子钱;月姨爱谈论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是琼瑶还是张爱玲更有意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谁是琼瑶,厂里也没有张爱玲,问我妈,我妈也说不清楚,就是写《还珠格格》那个...看看你月姨,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那时候厂里效益不错,成天能听见机器隆隆作响,很多女青年都愿意嫁给厂里的工人,然后两人一起在厂里上班。赵薇都从《还珠》演到《情深深雨蒙蒙》,月姨还是一个人。

  追求月姨的人有,且不止一个。

  那时候流行四大天王,就有小伙子下班就抱着吉他堵在化验室门口,工作服也没换。当时我放学找我妈,就见他抱着吉他,苦着一张脸,声嘶力竭地唱着《忘情水》。刚开始几天大家还出来看个热闹,但月姨始终不肯出面,拉着我妈陪她到天黑,愣是等那小伙子走后才回家,后来那小伙子也觉得没劲儿,此事作罢。

  我妈问过她,那孩子是产品组的小组长,往以后走可是吃金饭碗的,为何见都不肯见?月姨说,哪怕是厂长儿子,她也不见。为什么?不想将就。回到家,我妈咂咂嘴,到底是太年轻,把情啊爱啊看得太重,和谁结婚不是过日子,那小伙子是个小领导,又肯为她花心思,她却不领情。

  还真别说,追她的人里面,有厂长儿子。

  到底是大公子,虽然大月姨好几岁,但做起事来,真比毛头小伙稳重多了。他并不急着和月姨告白,倒借着职务便利,为她申请到一个岗位补贴,月姨每月工资涨了不少,也不好再拒绝同他一道吃饭。想拉上我妈一同前往,我妈却说还得给孩子爹做饭,家里又有一堆衣服没洗,为此我恼了她好久,干嘛不带我去吃大菜呢,我妈说,你不懂。

  然而还是没有下文,月姨依然独自上下班。

  我妈带我去月姨家做客,我在月姨的屋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她桌上有好多书和瓶瓶罐罐。我看不懂那些书,踩在凳子上随手打开一个瓶子,是香喷喷的,有个圆圆的盒子,里面是红红的,我好奇地涂在脸上,却被我妈一把揪下来,你看你把月姨东西霍霍成什么样!月姨却满脸笑意,活泼的小孩子长大了聪明。

  我妈怕我惹祸,就把我放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她们两坐在床边聊天,我看见床头挂着一串粉色风铃,好奇地伸手,却够不到,月姨抱起我,脱掉鞋,放在床头,我便坐在那一边拨弄风铃一边听大人谈话。

  我真不是挑,月姨开口道,我不喜欢他,去吃饭那会儿,上菜前他先剥两头蒜,也没征求过我意见。

  那很正常的,我妈又开始和稀泥,我孩子她爹也吃,都是小事情。

  月姨摇头,我不想在婚姻上将就。

  玩了一会儿,我有些困乏,就躺在月姨的床上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到家了,我妈问我,刚才做梦了吗?我摇摇头,没有,但是月姨的床铺好香。我妈叹了口气,她恐怕这辈子都是一个人睡了。

  没过多久就传来月姨父亲病重的消息,没办法,她只能请了长假去照顾,听说她走的那会儿,是厂长儿子开车送的。我好久都没见过月姨,化验室的门也一直紧闭着,厂里灰扑扑的没有一点亮色。

  再见到月姨,是在她的婚宴上。

  那日和往常一样,中午放学,我正百无聊奈地往校门口走,老远就看见我妈站那儿东张西望,我赶紧上前,妈,你怎么来了?我妈接过书包,赶紧的,今天你月姨结婚。我顿时高兴地一跃而起,在哪吃宴席啊?在正街上的饭店里。我妈牵着我走得飞快。那时我根本不理解结婚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婚礼上可以吃到好多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我乐于参加婚礼,不管结婚的人是谁。

  月姨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她挽着头发,化着比平日更漂亮的妆,笑吟吟地和每个来客打招呼,身上的白纱裙拖到地上,好像仙女下凡。旁边是厂长儿子,穿西服戴红花也是喜笑颜开的样子。我奇怪地望向我妈,月姨不是说不和他结婚吗,我妈连忙捂住我的嘴,小孩子别瞎说!我挣开她的手跑向月姨,月姨,你好漂亮!月姨高兴地把我抱起,又长高了,再大点我都抱不动了。我妈走过来,再等等,你该是抱自己孩子啦!寒客套几句,我们往大厅入座。

  大厅里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天花板上有拉花从屋角连到中央,汇合在大吊灯那,灯下摆满一个大厅的圆桌挤满了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我妈牵着我走向其中一桌,坐好,乱跑等会儿没糖吃。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我妈看着门口的月姨,一脸羡慕,你看看,这酒席办得多声势浩大,婚纱多漂亮,当初我和你爹结婚,就领个证,还是人家厂长舍得操办,你月姨跟了大公子,也是享福啦。

  这时有旁人和我妈说话,都是一个厂的同事,从几个妇女的谈论中我得知,自从月姨父亲生病,厂长儿子就亲自照顾着直到出院,又出钱又出力,老人做手术那晚,硬是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四个小时,就怕手术做完月姨一个人应付不来...我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就起身挨桌找糖吃,等到月姨过来敬酒的时候,我已经吃得肚圆。

  婚后的月姨让厂长换个闲职,说是老接触化学东西以后对孩子不好。新岗位离我妈办公室不远,她闲着也没什么事,又过来和我妈聊天,我妈问她,和大公子结婚,想通啦?月姨不好意思地笑笑,以前我总觉得,不遇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人,不发生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那简直是糟蹋青春,是将就。但我爹住院那次,他什么都不多说,自己一个人背着我爹跑上跑下去找医生,平日里吃饭端水,擦身换药,全是他经手。连我爹自己都说,养两个儿子,都不如一个外人。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没别的,我就是喜欢你,想对你好。这人多实诚啊。月姨说着,脸上又漾起了笑容。

  再后来,我去了邻县念小学,平日里就见不到月姨了,不过听我妈说,她过得很好,生了个儿子。厂里效益下滑,她老公就在县里做生意,平日里婆婆帮着带孩子,她就去店里管管账,人也胖了些。我在想,她还会不会穿着高跟鞋,坐在窗边读那一桌子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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