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为我咬下的月亮

"玥玥,外公给你咬个月亮下来要不要?"外公拿走我手上的圆饼干——比我半个脸还大的圆饼干——举在我面前,好像即将为我展示魔法一样的、慈祥而神秘的笑。

"要得!"我瞪大着眼珠子,咧着嘴期待着外公的月亮。

只见,外公把我心爱的圆饼干一口塞进嘴里!再拿出来时,已经缺了一大半!

"看,是不是月亮?哈哈哈!"

......

"哇~"我嗷嗷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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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五岁时,外公第一次为我咬下的月亮。失去一次珍贵的大饼干之后,只要再听到外公说帮我咬月亮的话,我就死死护住手上的饼干逃得远远的,然后外公就在我身后尽情地笑。

我的外公是我见过最慈祥的外公,怎么说呢——就是看面相就觉得很慈祥的老人家。他有四个宝贝(外)孙女,每个都平均带了6年。我们四个身上多多少少的坏脾气,有一半的原因都是外公给惯的。

孙女爱吃炸小鱼,他就在炎热的夏日去河边待一下午钓几条鱼。孙女想吃雪糕,便背着背篓去镇上买一整箱,挑了好几个口味,来回50分钟的路程,走得大汗淋漓。孙女想念老家正宗的红薯粉,便驼着10斤的红薯粉,又加上10斤的花生、两只鸡从N市到C市(那时两地间没有动车,坐汽车需要耗半个上午才到)......外公就是这么宠着他的四个孙女。

我的外公也是个威严得有点凶的老人家。大年初一不许睡懒觉、不许说不吉利的话。要好好读书、认真写作业,考大学。对父母要孝敬、尊重,不许凶父母——这一条是小时候外公最常训诫我们的。

谁知他和外婆怎么就生出了脾气暴躁、凶猛能干的姨妈和我妈,姨妈和我妈又生出了同样脾气暴躁的我姐、我和我亲妹。于是亲妈和亲女儿对着凶、对着吼的场景没少在这个家庭里上演。

每当这个时候,外公就会拿舅舅的例子来教育我们,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们舅舅哦,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心,也从来没有凶过我们、吼过我们,你看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舅舅吼过我们了,你们要向舅舅学习,好好考大学......云云。舅舅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因为是老师,我小时候没少怕他。

这样的外公没少让我们几个姐妹害怕,尤其是他提起大嗓门的时候(嗯,这是有遗传的)。不懂事的那会儿,我们还常顶嘴,年少轻狂、仿佛天下无敌,那时外公也还健壮。后来听多了,也知道顶嘴没什么好下场,同时也为了外公的健康,我和我姐就面无表情地点头,假装反省和悔悟。

前年过年,一大家子照例翻着旧照片怀旧,偶然找出来一张外公年轻时候的证件照。我看了,悄悄对我妈说:"还是现在的外公慈祥和蔼,年轻的时候看着有点凶哦。"

我的外公是我见过手艺最好的外公,糖肉、烧白(梅菜扣肉)、粉蒸肉、回锅肉,全是外公的拿手好菜,无人能敌。尤其糖肉,那是每年过年外公必做、我们必吃的菜。用两片有些厚度的、白花花的肥肉——几乎没有瘦肉的那种——中间夹上一层粉色砂糖(也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家里都叫它红糖)。碗里放上一点红薯块,再把夹了夹心的肥肉放在红薯上,就这么放锅里蒸,蒸到入口即化的程度。

糖肉端上桌的时候是最热闹的,每个人抢着夹。但是毕竟是两块大肥肉,还是甜的,我们年轻人通常吃上一块便腻得直甩头。可舅舅爱吃,战斗力极强,总会骄傲地对我们说:"整哦!我都整了5、6块了!"好像吃得最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不过也确实了不起,其他人都拼不过他,只有外公偶尔赢得过。

外公其实是个真正的手艺人,年轻时候是木匠,在新疆做过活,养活着一大家子,后来才回了老家。外公这辈子做过很多家具,床、柜子、桌子、椅子......但外婆总埋怨他当了一辈子的木匠,却没给家里做过一件像样的家具。

在我久远、模糊的记忆中,我只见过外公的木刨子和锯子。再后来,木刨子也没见着了,只有锯子。锯子是用来锯竹子的,从后山上砍下竹子,然后用锯子将竹子锯成长度一样的竹段,再用锋利的弯刀将竹段划开,去掉竹节,再不断划开、划开,最后划成了极细的竹条,这是做蒲葵扇的材料。

我们那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做着蒲葵扇,现在也在做,是当地的蒲葵扇基地。在我6岁以前,外公外婆也做蒲葵扇。

蒲葵叶长到最大、最厚实的时候,用镰刀将蒲葵叶割下,然后趁着大太阳晒上多日。晒之前会用蒲葵叶的长须在两端绑上一根竹棍,紧撑住叶子,防止在曝晒的时候变形。曝晒后叶子又干又白,最后取下竹棍,将叶子水洗干净、晾干、压平。

制作的时候,将晒好的叶子剪成大小一致、规矩的扇形,然后用玫红色的棉线(印象中只有这么一种颜色)顺着形状把几根细竹条缝在叶子边缘。手柄处则把叶子的柄割成同样的长度,然后对折,用一种粉色的胶状带子紧紧缠绕上去,好让手柄更加好看、舒适。最后再用棉线穿上一小串好看的粉色珠子,固定在手柄底部,作为蒲葵扇的坠子。小时候臭美,没少让外公外婆用这些珠子给我做项链和手链。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远离了这样的生活,蒲扇却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城里,成了我和爸妈的纳凉工具。最初看到别人也在用这样的蒲扇,便会想念起外公外婆。再后来的一段时间,成长的虚荣心让我觉得这种扇子用着很丢人——觉得是乡下人用的。

可看现在,蒲葵扇的地位已经不允我小觑了。轻巧、实用、充满古朴的气息,多少人喜欢啊!甚至还打入了高端花艺界,实在让我高攀不上了!

长大后,懂事了,没有了那么强的虚荣心,反而想念着那段和外公外婆埋头在一堆蒲葵中做扇子、穿珠子的生活。

现在想来,从前因为自己一些奇怪的思绪,实在冷落了许多珍贵的记忆。

好像跑题了,再说回外公,我的外公还是个十足的顽固老头!顽固在他永远不服老!几年前,那时外公都已经七十几了,舅舅送他回了老家养老——在城里呆不住,加上腿脚不方便,下楼出去打个麻将都嫌累。

可回了老家,外公仍然"不安分"。大夏天,顶着下午的烈日走路去镇上打麻将,有风湿腿和气管炎的外公就这么一拐一拐、走二十步歇一步地来回往返。到家时,汗水湿透衣服,他便任性地把衣服、裤子脱得干干净净,只留个裤衩,坐在阴凉处喘着粗气。然后当天晚上便感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二天坚持不了了就去队上的诊所输液。

还有一段时间,外公瞒着所有人偷偷去河边钓鱼,后来我告了状,外公被舅舅、姨妈和我妈一顿指责后,才不再钓鱼了。于是,就剩下打牌这项娱乐活动了,依然不辞辛苦地上街。

近两年,外公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走路也费劲了,要是惹上感冒,晚上还得用上呼吸机。今年新冠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外公的身体虚弱到住进了医院,整整一个月,舅舅、姨妈和我妈轮流照顾着。被隔离在其他地方的孙辈们只能提心吊胆干着急,寻点口罩寄回老家,提醒他们做好防护。

天气转暖后,外公的身体恢复得挺好,虽然走路还是艰难,可还是不落下打牌这项活动。搞得我们后辈无可奈何,只能感慨:(你们)外公啊,就是不服个老!

这就是我的外公,可爱、善良、淳朴又顽固的外公。

"咬月亮"的玩笑,直到现在都常被提起。小时候的我最怕外公的这句话,而现在,我希望外公每年都能拿起一块圆饼干,眉眼弯弯地笑着对我说:"玥玥,外公给你咬个月亮要不要?"

而我,一定还是笑着说:"要得!"

愿我的外公健康,可爱的人永远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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