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12日,美国佛罗里达州贝克县。
内德∙约翰逊坐在一辆小卡车的后座。这辆小卡车行驶在贝克县的狭窄道路上,道路两边是无尽的松树林。一眼望去,看不穿树林的尽头,只觉得树林深处阴森森的。这样的景致对于内德来说应该很新鲜,毕竟他一直在城市里生活着。只是,这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本来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但是颠簸的路面让他心烦意乱。小他5岁的妹妹杰西却在身边睡得很安稳,仿佛这时不时的颠簸是催人入眠的摇床。看着妹妹金黄色的卷发环绕着的可爱小脸,内德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容,但随即又消失了。杰西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看起来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内德心里知道,妹妹不普通。妹妹那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从来没有闪烁过光芒,那樱花般的嘴唇间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有意义的字符,甚至那对小巧的耳朵也仅仅只是摆设。杰西看不见,听不见,自然也不会说话。
车厢猛的一颠,内德的思绪又回到现在。崎岖的路面确实恼人,但恼人的并不只这路。今天本来是他的生日,父母承诺了给他一直期待着的限量版的“超人”模型,如今却只有一个烂大街的人偶。他拿起这个人偶,做工实在粗鄙,超人胸前的那个力量感十足的“S”,被扭曲成了一条蚯蚓一样的东西。他把玩偶扔向一边,看向了坐在驾驶座的父亲和副驾驶座的母亲。
他的父亲本来是一家银行的主管,母亲是一家私人诊所的助理医生。虽然家庭收入算不上富得流油,但也算优渥了。在内德的记忆中,父母总是忙碌于事业,不怎么关心自己。但是,在物质上,只要还算合理,内德总是能有求必应的,似乎父母都把感情折算成了金钱,用跳动的数字去兑现。之前,学校举办一个主题交流会,希望学生的父亲和母亲都能到场参加。然而,一直到讨论会结束,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来——尽管,他们在前一天晚上给了承诺。班上的同学因为这件事一直嘲笑他。但是,回到家中的内德并没有说什么,装作一切安好的样子。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留下了几滴眼泪。
可是如今的父母,内德看着反光镜里面照应出来的模糊人影,已经没有了神采。他们的半生心血,那些跳动的数字,瞬间化为了乌有。不仅仅是他们,内德的同学们的家庭都不同程度遭受到了这次大股灾的袭击。虽然他们都是小学生,但是压抑死寂的气氛还是笼罩在整个学校。据说,高年级的一个老师讲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失声痛哭起来,在她的学生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跳楼了。这还不是最惨的,内德听同学说,那个老师掉下去的时候,被教学楼下的树给挡了一下,没死成。但是,这后半辈子恐怕都要在轮椅上了。
只是,内德现在并不关注别人家的情况。只要在他的面前,父母就不会表现出哪怕一点的沮丧。但是,前几天夜里,他起床小便的时候,听到了父母房中传来的痛哭声。正是通过那次偷听,他才知道了,这次他们并不是要去看望祖母,而是要卖掉在波士顿的这套居所,搬去和佛罗里达州的祖母一起生活。他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他祖母尚还在世。父母此前从未提起过。
大概她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吧。在那天晚上,他听到父亲用了一个词语来形容祖母——撒旦!内德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童话中那些邪恶的女巫。撒旦,大概要比女巫还要可怕了。不过,他马上把这种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至少,现在,他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祖母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一个能够让父亲这样冷若冰霜的人都害怕的女性是什么样的。别的不好说,内德唯一敢肯定的是,这位祖母超级富有,却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因为他的母亲一直在劝父亲搬过去,她说,“虽然地方偏僻了一些,但是好歹不用担心生计,泰勒,我们的儿子才10岁,女儿才5岁,他们不该承受这些。”想到这里,内德心里涌出一丝暖流。
作为父母,在遭遇灾难不幸的时候,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孩子的。尽管,是去面对一个“撒旦”般的人。但是,他又马上疑惑起来。父亲不是祖母的儿子吗?为什么,似乎祖母待父亲很不好。如果,她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好,那对我肯定更糟糕。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冷颤,那好奇之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寒意。
窗外的冷风通过车窗的缝隙流入,内德取过身旁的毯子裹在身上,又拿出一条盖在杰西的身上。在摇摇摆摆的车上,渐渐合上了眼睛。他的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又涌出了一点泪花。
不知过了多久,内德感觉似乎被母亲唤醒。天已经黑了,他们现在身处一片开阔的草地,无尽的松树林终于在此处结束了。父亲把车停靠在了路旁,生了一堆篝火。
“内德,来吃点东西吧。”母亲把他从车上抱下来,微微一笑,“你之前不是一直期待我们一家人能够去野炊吗?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内德明显没有睡醒,揉着眼睛,“杰西呢?”
“让她再睡会儿吧。”母亲伸手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朝着篝火走去。
内德拿着超人的布偶,不再说话,径直走过去,坐在父亲对面。隔着火焰看父亲,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严肃了。
泰勒拨弄着柴火堆,不时蹦出一些火星,随着烟雾旋转上升,最后悄然湮灭。内德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碰身边的面包和罐头,只是兀自玩弄着超人的头和四肢,似乎在与假想的邪恶势力战斗着。
泰勒看了一眼儿子,微微叹了口气,抬头对妻子示意了一下。妻子艾丽莎点点头,返回卡车边,从车厢里面捧着一个挂着锁的方形木制盒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冷风一阵,她身后不远处的那片戛然而止的森森松林,此刻如滔滔海浪般涌动。而她仿佛就是从那片黑暗中走来,一步一顿地走向内德。
“儿子,到这边来。”泰勒放下木棒,招呼内德。
内德放下玩偶,透过火焰看了一眼父亲。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恍惚的原因,父亲看起来比平时温柔许多。但内德没有多想,默默地起身,走了过去。
泰勒解下领带,“不要动,儿子。”他用领带蒙住了内德的眼睛。“我和你母亲有个礼物要送你。”
艾丽莎把盒子放在他们面前,小心地打开锁。摇曳的火光下,盒子中的东西若隐若现,透露出森森地诡异。那是一些动物的残体和排列整齐的小瓶子。瓶子中有的装的是粉末,有的是液体。艾丽莎看着丈夫,稍稍有些犹豫。泰勒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艾丽莎拿出了一个装着液体的安瓿瓶,用注射器吸取了其中的液体。她又看了一眼丈夫。但是这次,泰勒把头偏向了一侧,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她拿着注射器靠近了内德的肩膀,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艾丽莎正准备把液体注射到内德的身体中,突然,泰勒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下。
艾丽莎疑惑地看着丈夫。但是,泰勒已经走到了盒子旁边,取出了一个新的空瓶子,往里面添加着液体、粉末;然后,他取出了一只已经干瘪的壁虎,把溶液倾倒在壁虎上;接着,又从篝火堆里面取出一只燃烧的树枝,点燃了壁虎,壁虎瞬间迸发出绚烂的火焰。
艾丽莎明白了丈夫在做什么,笑对内德说:“亲爱的,可以摘下领带了。你父亲要给你表演一场魔术。”
虽然只被夺去视觉几分钟,但是这段时间对于内德而言无比漫长。在这笼罩无边旷野的黑暗之中,他的听觉慢慢变得敏锐。他能听到远方的飞禽的叫声,车子开过地面的声音,树枝在火堆中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身边父亲和母亲每个动作发出的振动。而这一切充斥在他耳边的声音让他生出一丝死亡般的寂静和恐怖。直到听到了母亲熟悉的呼唤,他才感觉自己慢慢回到了现实。他摘下领带,篝火依然摇曳着。但是火光之下,他却看到了极其怪异的一幕。
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父亲,现在却光着脚,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着火的东西。那个东西一边发出微弱的火焰,一边散发着彩色的烟雾,而且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但是闻起来十分舒服。内德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的父亲开始围着篝火一步一跳。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他的父亲停下来了,又转了一个方向,逆着之前的方向继续围着篝火,一步一跳。一圈,两圈,三圈。然后,他的父亲又停下来了,但是,口里却是念念有词,一长串内德听不懂的话。
突然,他看到父亲手中着火的那个东西,火焰瞬间向前喷射。父亲把它举过头顶,像举着一只火炬一般。只不过,这只火炬的火焰扶摇直上,冲上了云霄,然后迅速消失了。正当内德困惑之时,整个天宇突然弥散出了极其绚丽的光彩。置身在这空旷的荒野中,仿佛是身在千里之外的寒冷之地,在那高能粒子和地球磁场共同作用而创造出来的童话般的极光之下。那些水红色、亮黄色、蔚蓝色的光彩就像三滴滴落在沸腾的纯水之中的彩色墨水,正在溶液中翻滚、碰撞、融合,晕出了各式各样的色彩。
内德看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狠狠地揉了两下眼睛,再看向夜空,那些极光还在游走、流动。
“怎么样,你父亲的这个魔术很厉害吧!”艾丽莎蹲下身子,“你的父亲当年就是用这个魔术,把我追到手的。你喜欢吗?”
“好漂亮啊……”内德喃喃道,“这比我们去年看的魔术表演棒多了。父亲,你是怎么做到的……”内德望向泰勒。
而此时地泰勒正瘫坐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上汗珠密布。“你怎么了,父亲!”内德跑到泰勒身边,不知所措。
“我……没事……”泰勒喘着粗气,“魔术……可是很累的。”他笑着看了一眼儿子。
父亲……对自己笑了!内德恍惚觉得,打从自己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亲笑过,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面,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特别是对自己,似乎父亲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笑过。
“还有……更牛的呢……不要错过了。”泰勒躺在草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右手搭在额头上,自信地看着天空。
那些混合在一起的色彩渐渐地开始聚集成大量的小光点,每一个都发散着无比纯洁的白色亮光,就像满天的繁星,又像是无数的萤火虫定格在这张巨大的画卷上。然后,这些密布整个苍穹的光点开始像雨滴一样划过夜空,留下了一条条耀眼的尾迹。
“流星雨!”内德脱口而出。
“内德……”泰勒慢慢地站起来,“亲爱的儿子,生日快乐!”
艾丽莎也站在他们俩身边,“许个愿吧,亲爱的。”
内德把小手握在一起,举到鼻子处,紧闭双眼。在火树银花的背景下,他默默地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当他兴奋地睁开双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车上,抱着超人的玩偶,身上盖着毯子。车还是摇摇晃晃地开着,窗外不是漆黑一片,而是一片光明。艾丽莎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儿子,醒了?我们快到你祖母家了。”
原来是梦啊。也对,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他对着母亲点了点头,“我饿了。”
“这里还有一点面包,你要吃一点吗?”艾丽莎从身边拿出一条法棍。
内德犹豫了一下,说道:“不用了,母亲”。内德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面包了,虽然他知道现在他的家庭状况并不能容许他提出额外的要求,“我再睡一会儿吧。”
杰西在身边发出嘟囔嘟囔的声音,内德看了一眼妹妹,叹了口气,“要不我给杰西喂一点吧。”他伸手拿过面包,掰下一小块,放到杰西的嘴边。杰西迅速地咬住面包,然后用手握住,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艾丽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内疚,“再坚持一下吧,亲爱的,我们就快到了。”
内德点点头,看了一眼反光镜上父亲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冷漠,深蓝色的领带依旧规规矩矩地环绕在父亲的脖子上。给杰西喂完后,他把毯子拉过头顶,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内德和杰西身上,两个小家伙就这样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睡着了。阳光让他们觉得不那么冷了,搭在他们头上的毛毯慢慢滑落下来,露出他们稚嫩的脸庞。路的前方隐约可以见到一座庄园——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不过,这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这趟坎坷的旅途并非快到终点,而是刚刚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