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寻找我。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有背着孩子的妇女,有抽旱烟的大伯,有光鲜亮丽的少女,甚至还有两条狗和一只血红色的鹦鹉。然而这些活物,全都在车厢的震颤中不自觉地摇晃着,仿佛一尊尊断了线的木偶,失去血色的脸上凝固着可怕的微笑。
他们没有死,但却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行驶着的火车就是他们的棺材。
她在找我,所以我醒了。透过微弱的光亮,我扒开一只枯黄的手,注视着那个忽明忽暗的身影。苍白的月亮将辉光一截一截地投射进来,我看见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时而抬起这个人的手臂,时而又翻开那个人的肩膀,可是一无所获,她急得绞扭双手。
你不可能找得到我,我悄悄地说,我们虽然在同一趟车上,但你不可能找得到我。
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一车沉睡的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在哪里落脚。我听见她在呼唤我的名字。
别想博取我的同情,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你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折磨我呢?你难道不知道我羞于见你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悲戚,就像哀怨的寡妇,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天长叹。她说,求求你出来吧,别再躲我了,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已经原谅你了……
恰恰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出去。你不应该原谅我。
这时,一声尖锐的呼哨,仿佛鸟鸣从乌云深处窜起,从很远的地方牵制住了前进的火车。那是排放蒸汽的声音,标志着铁路的岔口就在前方。
女子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惊恐的神色。她怂起肩膀,像被人捏住了把柄似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双手放在胸前,好使自己平静下来。火车在减速,铁轨上冒出了金色的火花,女子的身体猛一哆嗦,深褐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散开来。她弯下腰,像是赶工的农妇一样,开始在睡着的人群当中发了疯似的寻找。
绝对不能让她找到我。我悄悄地蠕动起身体,让背着孩子的妇女束缚住我的腿脚,让抽旱烟的大伯睡在我的手臂上,让光鲜亮丽的少女枕着我的肩膀,而至于那两条狗,我把它们和鹦鹉一起,放在了我的背上。我偷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幸好,她找得急切,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些动作。
火车停了下来,当铁轨发出最后一声呻吟的同时,车门也缓缓开启了。从外面的黑暗中,走进来了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士。除了一点摇晃着的银色以外,那两个人通体漆黑,就像两道巨大的黑影,笼罩住了惊恐的女子。她想往后退,可是一个睡着的人却偏偏在此时伸出了手,捏住了她的脚踝。
黑影晃动着手上的银色,那是两副手铐,就算在昏暗的车厢内也能闪烁出冰冷的光芒。
女子虽然很害怕,但并没有退缩分毫,娇小的双手伸出去任他们摆布。咔嚓一声,两个黑影一边铐上了她的一只手,
被带出车厢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滴不受控制的眼泪流过她的鼻翼,晶莹如珍珠,脆弱如朝露,一只苍白的手指划过,它就变成了一摊光滑的水渍,挂在了她的嘴角。
两个黑影不耐烦地催促着,其中的一个踢了地上的人一脚,那只梦游的手很快就松开了。他们押送着女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车门关闭,火车开始继续行驶,我把用来打掩护的妇女、大伯、少女、狗和鹦鹉全都推开,给自己腾出了一块舒适的区域。我放心地闭上了眼,像一尊断了线的木偶,渐渐坠入梦境。女子已经被带走,再也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也不会再有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