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惊艳的,是烟火,也就是才能。
然而,那不过就是一次性的刺激,在人们的记忆中仅残留那么一瞬间。会长驻世人记忆的,是毅力所造就的成果”
——夏目漱石
不知是巧合还是机缘,在我着手写这篇游记的时候一位朋友给我送来了夏目漱石的一叠随笔文集,恰恰这段文字似乎诠释了自诩为大和民族所一脉秉承的民族理念。
这个时间点赴日冥冥中似有一种安排——一个暖秋与寒冬的季节交际,如果是运数的话似是好与坏的交替,浅草寺的四十签上所示“中正方成道…非久去烦煎”反倒是解不了惑又新生迷障,不知书中久木新年里抽的“末小吉”是不是也是此谶?
身处它国从来没有如此一种感受:即便是淡季眼前耳畔这熙熙攘攘人群中熟悉的乡音与穿着似乎有种身处国内的错觉,只有干净的街道和那些规整又似是而非的中文字提醒我这是在一海相隔的日本。可能是历史文化上的渊源让我们有了许多亲切感,熟悉的文字熟悉的寺庙熟悉的礼仪熟悉的街道,又有些许不同,更纯粹更细致更素雅…站在雷门下举手触及那个巨型的灯笼,一眨眼间时光的飞逝历史的更迭似电流一样在脑海中一划而过——我们几千年自汉唐伊始的华夏文化在这里得到了休养生息。
行走于这里的街头巷尾,或有一点感触,但无法更深切的代入,夏目笔下的荒诞社会已经是百余年之前的日本了,庆幸的是他们的和服已经被世界所认同,而我们的汉服还仅仅只是一群新生代在各个网红风景点标榜个性的打卡装扮而已。书中的篱笆木房小庭院如今乡野亦随处可见,“寒月”“迷亭”“苦沙弥”这些生动鲜活的人物想来现在也能常见,他们在金田夫人为女择婿之事上设博士学位为入幕之宾的门槛而嬉笑怒骂之时,我们还在留着辫子参加最后一届科举考试。非是长他人志气,人有自知之明而谦达,国有自知之明而奋上,熊谷守一说:“…拙劣,拙劣才有进步的空间,拙劣是绘画的一部分”所以这只猫是幸运的,它见证了一个构成他们民族大厦中最基础的沙砾中的优良品质,顺带说一句鲁迅曾是太宰治的研究对象,现在已从课本上消失了。
富士山上罡风凛冽,从山脚一路到五合目我就一直在想,这被尊为民族图腾的标准梯形富士山,是不是山上常年源源不断流淌的雪水融入基因成就了日本民族的刻板和执拗,还是他们骨子里的严谨与次序印证了山川的形态?不同于国内旅游景点噪杂喧闹摊贩林立,此处都安静的像是在逛一个落寂森林,直到停车场的大巴将满载的游客卸载之后,才有些应有的生气。眼前这座近在咫尺的富士山顶与慕名已久的【富岳三十六景】中山形样貌有些落差,只见寂寥不见巍峨,即便是顶上的雪也少得有些让人担忧。然而这样一座突兀于方圆千里的山形矗立在这里,任你在哪里行走休憩只要一抬头就能远远望见,或许有一种治愈效果,一瞬间的放松一瞬间的入定 ,如有神明远处守候让人心底澄静凝神静气,估计这才是内心敏感的日本人崇敬如斯的缘故。
此际已是入冬,却让人有种让人恍若春光的错觉,与山上的孤寂凛冽不同,来到山脚的河口湖,这里树木鸟禽喧闹的让人惊诧,坐在车上映入眼帘红的黄的橙的绿的树木交错于眼中的时候,脑中只剩下绚烂二字在徘徊,不曾见过这样的红枫不曾见过这样的初冬,被山上罡风吹僵的面颊被这绚烂的颜色揉出了笑容,这心情像是刚跟恋人拌嘴还没转身又一口给亲上了。若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极愿意在此架起画板,照着莫奈的笔触将眼前这波光粼粼绘成印象派的画作。如此看来在此境的色彩并非只有《雪国》中那种高冷的白亦有荒木经惟影像中那种迷离情色。我见过穿着和服的一对新人在神社亲昵缓行,我见过笑容可鞠的母亲带着女儿湖边影像,我见过鬓白奕奕的老人六七个小时长途驾驶大巴,生活在这样一幅浮世绘里世代循回,是足可让人倾羡的。
前段时间接连看过不少日本影片《步履不停》《滚热的爱》《解忧杂货店》《小偷家族》《无人知晓》《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真白的恋》…窥一斑而见全貌,日式的这种敏感与细腻冷漠中又夹杂着真情,既怕合群不适又想着能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在我看来跟刺猬类属,而我之前曾经就养过一只刺猬。 对生活的无限眷恋,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是多数人共同的理念,无论是影片也好还是现实也好,生活中平常细节的严谨与专注可看出对人生的一种认真态度。并非有意为此行前期做好文化储备,但鬼使神差的选择了这类小说影视去阅读观看,慢慢地一丝丝的社会心理和人文景观与眼前的此情此景一一吻合,所以呈现出来的感受是既新鲜又熟悉。
这是一个将现代与古代充分糅合夹杂的国家,虽因地震缘故见不到高耸的CBD,但无论科技还是时尚都在全球首屈一指,同样,它又是将自身传统文化保存的最好的一个现代国家,随处可见神社和服和汉字,随处可见那一低头的温柔。即便有如此成就,在其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尚可窥到了其中的一丝彷徨,这是一种环境与自身对视的疑虑,日本人素来有将事物拟人的传统,在物与我之间物的庄严性与自身的卑微感形成反差,对于自身似有一种客居福地的感恩心态,这是难能可贵的。恰如叔本华所说“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对印象的无限否定到最终的“物哀”感伤,对意识的极度延伸到最终“幽玄”怀疑,如此不断自我审视似乎又过犹不及了,直至太宰治写下:“瞬间不足以成为生命的喜悦,我只相信死亡那一瞬间的纯粹”于是樱花一种意像化的标志被挑明了。与淡雅樱花相对的红枫看似火热灿烂一片热情,实则在日式美学中有一种说法称为“侘寂”,同样是一种物极而哀的嗟叹,一种处人海而心独寂的吟唱,此际我不由骇然想到了松原凛子的那一袭红衫…将自然之物引申到人生际遇与感悟,体现出日本人内心世界一贯以来的细腻与感伤,而此刻阳光明媚,远处富士山俊美秀丽近处野鸭自在觅食,此刻无论如何我也牵扯不出心底那丝由来已久的烦闷。
《东京爱情故事》播放那年大约15岁,一直迷惑完治为何不选择莉香?为何双方都不愿主动跨出那简单的一步?后来终于在跌倒磕绊中自己慢慢领悟了,情感也好缘分也罢就像这花信一般需要一个时间点才回不期自来,如此而言并非说一切消极观望静待佳音,却是需要静下心来培养这段将会遇见的花期:供给配比好养分、精心修理梳剪、有心意地疏密浓淡搭配…剩余的才能交给时间。如今我来到了当时恋爱四人组故事中的背景城市,却已不是那个十四五岁时的那个懵懂少年,从樱花季到红枫祭的换变恰如我刚刚从富士山上下来的短暂心境,罡风凛冽时我一脸肃穆独立棘丛却内心激动,姹紫嫣红时我面带喜悦簇拥人群中却潜藏孤单,然而回到这银座的斑马线上才发觉只有莉香那一回头的微笑不曾淡忘。
六天二千余公里踩着时令的节点,顺着暖寒交替的太平洋气流,眼见可及的季候变化,林间的树叶一天浓郁过一天,从指尖漏出的阳光多次让我疑惑这确定是即将入冬的景色?如此光景不负春日大社之名。我羡慕奈良的鹿儿可以在此随赏四季轮替卸下心防与游人共处,更羡慕忍野八海潭中的鱼儿翔游浅底无拘无束穿梭溪流。水中的锦鲤华装丽服姿态优美只可远观无从交流,三三两两聚散自如放肆着自然天性,常言“水至清则无鱼”此番来看算是愚人愚己的妄言,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要拘泥于教条框理,培养独立思想才能认清自己认清现实,仅仅这一点理解,从小无人指导,于是花了二十年才自行解惑出来…
“昨梦醉来骑白鹿,满湖春水段家桥”,历来被文人视作秀美高洁的瑞兽在这里成了逐着游客索要饼儿的厚颜之徒,不过世俗相处久了竟也成精似的懂得鞠躬还礼。小雌鹿欢欣嘴馋到处机敏讨食,踱步到我这却伸长脖子索要抚摸,一副撒娇模样,只恨刚才饼儿买的少了点。东山魁夷曾经在《花·月·我》一文中写道:“无论是什么场合,能够与风景偶然相遇,哪怕只有一次,也是值得庆幸的。……把这种偶然相遇视为重要之事的缘由,就是把人生看作一个旅程,不是时光的流逝。”这只鹿儿便是我的风景,即使我的行囊已不堪重负,只这搂住脖颈一刻的愉悦足可让我一时消解疲乏,无比轻松自在。片刻鹿儿脱了温存徘徊少许又鞠了鞠躬,见再讨不到饼儿便一跃窜入林中再无踪迹可循…人生很多时候一挥手也就是“此去一别 便是经年”,隔着鹿苑林园隔着春樱秋枫即便心生欢喜也只能“道一声珍重…珍重”而后好的继续便是能索味那曾经蜜甜的忧愁,最是不堪的就是两厢遗忘了。
回程途中耳机里放出不知何时存入的《千寻的华尔兹》,翻看这些天拍摄的照片,此刻这首曲子乱入得很应景,皑皑雪山和浓艳红枫形成极致的美,悠闲的鱼儿和岸边簇拥的游客形成有趣的反差,繁忙的都市与古朴的乡野交错在车窗前,像乐符在跳跃一样,思绪随着曲子穿越到读书那阵子有段时间经常翘课去的“花后歌舞厅”,那个时候急切切地装着成熟闯入成人世界,而今又想把这沉重的成熟变成轻松的舞步,如前面看过的剧中台词一样:“顺着眼前的状况随波逐流,事后却反悔不已……这是我的坏习惯” 所以在摁下快门之前在取景器里在这明媚的风光里,我看见的这一如东西文明交融的华尔兹舞曲中的风土人情里流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孤单。人生路途无论是步履艰难也好舞姿优美也罢,每个人都有一个既定的剧本,然而既已忘来处又何忧远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带一双《伊豆的舞女》中那样的木屐回去做纪念品陈放在书架上了,颇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