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重读之《红玫瑰与白玫瑰》
她是热烈的情妇,红玫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情欲的味道,跟她握手,她手上洗头发残留下来的白色肥皂沫子,都会变成要人命的鱼嘴巴,一口一口地吮吸他的皮肤。第一次把她推倒的时候,她坐在钢琴前心烦意乱地弹钢琴,她倒在钢琴盖上。琴键发出压倒性的轰鸣声。
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样写一次艳遇。调情写得最撩人的时候,是写佟振保的初恋。在英国的一个叫“玫瑰”的混血女孩,她热情单纯,她爱他。是那种见到他,身体会从衣服里蹦出来贴在他身上的爱。充满情欲味道的爱往往最是热烈难以遏制的,像熊熊燃起的火焰,再也扑灭不了。他不能要她,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寒门男子,也是一个有过性经验失败的男人。分别的时候,他开车送她回家。她哭地一塌糊涂,她绝望地说不要再送了,不要被家人看见。他说,就算当着你家人的面,我也会吻你。
调情调的这么好,却是一个被阉割过的爱情故事。直到他遇见了王娇蕊。王娇蕊,一个南洋姑娘,缺乏中国世俗的人事眼光、思维和经验,一个在调情和欲望中长成的他人的妻子。一个尤物。
但更像是玫瑰的借尸还魂,一个异国他乡的另一个“她”。似乎要弥补初恋的衰朽不堪的结局。把他重新放回情欲的锅炉里再锻造一次。似乎要重新一洗历史的耻辱。
他以为一切不过是情欲而已。谁知她爱上了他。她写信告诉丈夫,她要离婚,她要以爱的名义嫁给佟振保。
在一切婚外恋的故事里,大概这是最叫人大跌眼镜的事了。男已娶,女已嫁,好聚好散,很是便宜,谈什么责任和爱。于是他为了这个荒唐的举动,晕倒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他告诉娇蕊,你告诉你丈夫,你是闹着玩的。
她含恨而去。就像在田沁鑫的话剧里,一个好不容易开始隐约知道爱是什么的南洋女孩,一下子从男人的嘴里听到那荒唐可笑推卸责任从头至尾将她视为最大的累赘的话语时,她的心彻底碎了。她的心在玫瑰花瓣的葬礼中,装殓入棺。然后穿起钢铁锻造的铠甲离开了。
于是这个男人不敢再玩了。终于还是要走向婚姻的归宿,像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有一个身家清白,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妻。她穿“橙红条子的绸裳,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单薄,脸面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无趣、迟钝、不解风情。仅仅是妻而已。一个符合规范的中国式样的标准的妻。一个未曾经过情欲开化的女人大概都是白玫瑰的样子吧,像白茫茫的雾气一样,一吹就散。床前明月光的白,笼统的白。
这种白在十年的日常婚姻家庭俗世的磨砺下,渐渐地变成一幅中国式家庭妇女的面具。整齐划一的琐粹、庸俗、粗鄙、油腻。她和这个家成为世俗的泥泞藻泽地,浪漫的坟墓。这个男人就像每一个现代中国中年男人,在职场奋力打拼,做一些按部就班不知道意义为何的事,客套地与人应酬交际,穿着西装运筹帷幄,心却很麻痹,夜里喝完酒在夜场调完请,开着车回到地下车库,宁愿坐在车上抽好久烟,也不想见那个琐粹的、总是不满充满怨言眉头紧锁的妻。这种白逐渐地变成了灰白。而他,在这灰白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掉,掉向不可知不见底的深渊。
世俗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千万个家庭,不管它亮着黄的白的灯,也不外乎辛苦疲倦,婆媳关系,日常生计,背叛与失控……鸡毛蒜皮的琐碎如出一辙。那是普通人的一生,这琐粹的折磨令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这在琐粹的世俗的绝望里,白玫瑰反弹出了情欲的失控,和一个小裁缝。佟振保反弹成一个世人眼里的坏男人:公开嫖妓,挥霍钱财,失去对家庭的责任。直到他十年后再次遇见王娇蕊。
她爱他的时候,她会把他的大衣挂起来,在大衣前点燃他吸剩下的半截烟,烟雾绕着她的手指和大衣婷婷袅袅地上升将她包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近乎无耻的狂欢的快乐,就像“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只因为娇蕊这种爱如此全身心投入,一生一世一期一会,热烈是稀罕的,稀罕就像白日昙花开放,弯月落深潭。热烈的爱是要命的快乐。
她离婚后嫁给了一个姓朱的男人。他问她爱他吗。她点点头,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
后来他平静的脸上,滔滔的泪流下来。
然而小说毕竟是小说。一个俗气的男人,遇见一个稍微真一点儿的女人,一次快乐的偷晴留下不可收拾的后果,但她依然不改爱的执着和勇敢,让他嫉妒得要命。他以为年轻的时候对她不过是欲望,十年后才发现,那欲望里藏着被自私和胆小包裹着的热烈的爱。
他和白玫瑰的世俗生活沦亡的时候,他再见红玫瑰的那一次流泪,似乎在做一个置换,换成一个善解风情,爱得不管不顾的红玫瑰做妻,自己的人生是否会有救?
张爱玲是残酷的,她在一开头就说,人就是得陇望蜀。尤其是男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所以这个故事,即使反过来写,也不会是另外一种人生。不过是再次地,印证了她的那句话,哪有完美的人生,不过都是千疮百孔,“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小说的结尾其实很悲哀,她说“第二天,佟振保改过自新,又做了个好人。”是的,他还是丢掉了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重新,还是,回到世俗人生里,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过着那看似无比正确的人生。
而我想问的是,在红玫瑰或者白玫瑰之外,在残酷的非此即彼的人生选择里,有没有一枝真正的可以并存的黄玫瑰或者蓝玫瑰?当然,从浪漫和世俗秩序并行不悖的角度来说,黄玫瑰或者蓝玫瑰只能是一枝植物,但是是可以浸透了生命的爱的植物,而且,它能在你庸俗灰白的世俗人生中散发出光芒。红白玫瑰之争,可能是关于浪漫和世俗的争论,是情欲和道德理性的争论,另一只旁逸斜出的黄玫瑰或者紫玫瑰,是情欲的出口。
弘一法师说,情欲是巨大的创造的原动力,进取的原动力,它很容易将人吞噬。但是它是可以转化的,一旦转化,可以变成光辉的艺术。世人在爱情中可以如痴如狂,艺术一样也有令人癫狂的力量。艺术是力比多升华流入正常社会秩序的结果。是人在闷热夏天雷雨前的一剂清凉油。
所以后来我在看蒲松龄写的荒山野漠的花妖狐仙的时候,那些美丽的花妖们,她们任性痴情勇敢热情,是这个一生失意一样被困于庸俗日常男人遍植庭院的一朵朵盛放的红玫瑰。